昨天,我的一個朋友問我,回北京這幾天有沒有聽人聊起中國未來十年這樣的話題。我先答說貌似沒有,哪有一見面就聊這麽嚴肅又沈重的話題的,況且這話題能從哪兒開始聊起呢,中美貿易戰嗎?好像離實際生活遠了點兒,除了工作群裏有人冒出頭來說了句無人回應的「我們已經被彭斯正式稱為『敵方勢力』了」,貿易戰還暫時只是個不知道如何談起的話題。朋友著急,說,離你的生活一點兒都不遠好嗎!這「道理」當然也是顯而易見的,個人的經濟跟國家經濟的綁定關系雖然未必一榮俱榮但必定一損俱損。只不過,做好了心理準備就能在壞事發生的時候更從容鎮定,應對有方嗎?怕是也難。與其如此,還不如退出這樣超前的煩惱,只專註視線可及的煩心事兒。
回來幾天都聊了些什麽呢?《江湖兒女》到底那裡打動了你?裡頭的江湖是時代縮影還是胡編亂造?偷稅的女演員為什麽沒被抓?砍人的女演員是不是新女性?除去這些發生在不認識的人身上的風雲變幻,其余話題莫不過五環外房租已破八千,健身房去一次八十這類活動範圍不超過一公里,想象力也越不過信用卡額度的瑣事。別說十年了,明年怎麽過都無從想象。遠慮太遠,而近憂根本還來不及處理就變成了筆爛賬。還是繼續看《奇葩說》吧。渣男該進監獄還是下地獄?辯手們辯得熱鬧極了,個個都是人才。朋友說,《奇葩說》當然比看展覽有意思啊,大部分作品都只有藝術家本人覺得有意思。不過段子越多,生活裡的幽默感反而越少。藝術又成了無限下墜的日常生活的逃離和救贖。
於是就這樣周而覆始如同鬼打墻一樣玩兒著折返跑。從前讀《物》的時候只喜歡看第一部分,佩雷克精準地描述了一代青年如何在對物的狂熱追求和對精神的難以割舍之間疲於奔命、左右為難的。真絲的領帶是必須啊,又吃不起於是也欣賞不了真正精細的食物;愛與朋友相處的時光,又厭倦集體生活的重複和沖突;不走上街頭就心懷自責,但又會在警笛響起時立馬四散逃開。彼時面對這些矛盾可笑的心理狀態和情緒變化既心有戚戚又有種旁觀者的幸災樂禍——畢竟已經是上個世紀的糾結和苦悶。而我們的未來終究會有所不同吧。時代背景變換,個體與之相處的方式也該有所「進步」,並沒有十分關心他們在接下來的章節裡如何消解掉種種難題。
但讀者也跟著故事裡的人一起長著歲數,不得不將敘事繼續延伸下去。在小說的第二部分,他們逃離了這個「許諾得太多,給予得太少」的世界,可這一舉動並未成為救贖。「他們覺得,以往——這個『以往』每天都在後退遠去,好像逝去的往事都漂浮在不真實的、虛幻不定的傳說裡——他們至少還有追求的狂熱。這種狂熱經常代替了生活。那時他們面對著前方,總感到渾身緊繃,充滿焦慮,欲火焚身。」而此刻,「每天、每周過得就像沙漠裡的日子一樣幹枯,早已失去了重量。他們在自己身上已辨識不出任何欲望的痕跡。這是個讓人無動於衷的世界。」從焦慮亢奮到失望厭倦,故事的尾聲趨於平緩,直至一個窗外景物飛逝而車廂內靜止等待的畫面。「如果我是道德家,那麽,我想我就會給人物尋找一條出路……倘若有人告訴我這部小說的結局是不幸的,我會說恰恰相反,它意味著一種幸福;如果有人說結局是幸運的,我則會告訴他,小說是在不幸中結束的。」小說家這樣解釋那個結尾。「要逃避自己的歷史並不是那麽容易」。
也有人會興致勃勃地告訴你人間原本不值得。可你發現每個人也都還在認真地規劃著,積極地追趕著這個deadline並且努力地尋找下一個deadline。說到底每個話題都圍繞的都是不算遙遠的未來,十年,二十年,不管是國家的前景,社會的走向還是個人的命運。說起大環境和個人命運,每次回來總還是有驚奇的發現;這幾天赫然聽說了湖畔大學這樣一個機構,又赫然發現自己大學同班同學的名字出現在了學員名單裡——個體命運的分叉不僅僅體現在朋友圈裡誰在亢奮誰在憂郁誰在沈默著觀望,實際偏離的距離也許如同六環外夜間活動的人無法體會長安街的朝霞一樣遙遠(反之亦然);不過另一方面,這個發現同時也說明,我的生活離中美貿易戰可能真的沒有很遠,中間只隔了一場同學聚會。
圖版:電影《江湖兒女》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