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orma雙年展是紐約最具實驗性的一個藝術節,它的創辦人蘿絲李.戈柏(RoseLee Goldberg),可以說是表演藝術的教母級人物,其七零年代出版的表演藝術史一書,被翻譯為13國語文並且是該領域的少數教科書之一。70年代搬到紐約的戈柏,曾在傳奇當代藝術空間The Kitchen作為策展人,成為許多今日我們所熟知的大師級藝術家早期生涯的推手,合作過的藝術家包括Marina Abramović、Joan Jonas 、Laurie Anderson、Philip Glass,甚至是Cindy Sherman的第一個個展。她認為,以「表演」作為形式的藝術既無法保存也難以販售,卻是形塑當代藝術樣貌重要的一個環節,基於這樣的理念,戈柏自2004年創辦Perfoma以來,以「現場表演」(live performance)為主軸,委託藝術家創作,探索當代藝術跨界之間的可能性,以鼓勵實驗性的創作展演。紐約雖然藝術展演豐富,生存的挑戰與資源競爭的激烈也是無比艱辛,Performa能夠在過去七屆展出超過707位藝術家的現地創作,遍佈200多個市區空間,可見其品牌的號召力與地位。
今年邁入第八屆的Performa,也是首次由臺北市立美術館與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攜手策劃2019年Performa雙年展台灣館,此次共有五位台灣藝術家參展:余政達與黃博志之展演計畫由北美館策展人蕭淑文與Performa團隊協作策劃,鄭淑麗、周育正及蘇匯宇之計畫則由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協力製作,於11月1日至24日向紐約的觀眾開放。
我參與了藝術家黃博志的作品《四樓天堂》第一場的表演。黃博志作為近年台灣藝壇的新星,從台新獎、台北美術獎首獎、入圍Hugo Boss 亞洲新銳藝術家大獎與英國保誠亞洲當代藝術獎等獲獎不斷,台灣觀眾最熟悉的,可能是他2013年的作品《五百棵檸檬樹》,將展覽轉化爲農業的募資平台,活化廢耕地,以藝術家的身份以調用著藝術的體系和資源,以生產者的身份在田地裡種植檸檬樹,進而探討更深入的農業與經濟產業結構。
《四樓天堂》第一場的表演,地點在紐約蘇活區的Performa Hub,一樓的空間,被隔成前後兩個區域,前面有如一個小劇場,後面則是一個酒吧與小閣樓,垂著一塊隱約可見後面是按摩床的布簾。紅色霓虹燈散射的光線瀰漫在空間之中,一架麥克風,一座投影機,敘事者緩緩開始訴說今天的故事,觀眾也逐漸移動到酒吧。吧台後方的女子俐落地倒出一杯又一杯的調酒分送傳遞周圍的觀者,群眾中的演員開始接續講述了一段段既熟悉又陌生,混合真實歷史片段、訪談與想像的故事:關於中國女子宋揚在紐約法拉盛墜樓身亡的故事。
黃博志受Performa委託創作的作品名為《四樓天堂》(Heaven On Fourth),改編自2017年一起發生於紐約法拉盛地區,一名中國非法移民性工作者因遭警察追捕而跳樓身亡的真實社會案件。宋揚在2013年來到紐約,在法拉盛的地下按摩院打工,化名西西。嫖妓在美國並不合法,警察針對性工作者,而不是買春顧客進行掃蕩。在警察的掃黃行動中她成為了標的,一次又一次的逮捕,她的美國夢與成為美國公民的夢想破碎了。在第四次的搜捕行動中,她在警察破門而入前從四樓的陽台墜下,三十八歲的人生嘎然而止。
宋揚在警方的搜捕行動中只是一個被抹去身份的代號:Jane Doe Ponytail,宋揚的家人趕來了美國,想要找出警察謀殺她的證據,不過一切都太遲了,她的案情在沒有更多的證據下黯然落幕。
關於宋揚本人,只有片段的故事在她離開這個世界後才被重新的詮釋,據說宋揚喜歡收集蝴蝶以及各種蝴蝶有關的飾品、她不久前才買了回瀋陽的機票將與五歲的姪子第一次見面、她工作努力、個性潑辣彪悍、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個月,似乎十分沮喪自己可能失去拿到居留權的機會。宋揚死後,倡議團體集結爭取權益,她成為了爭取性工作除罪化的象徵。
談到為什麼選擇宋揚事件作為創作的主題,藝術家黃博志回答,在他搜集資料的過程中,偶然發現宋揚在來到美國前其實在塞班島工作,曾經是成衣廠的女工。出生於1980年的黃博志,創作的媒材有各種形式:透過聲音、攝影、文字紀錄和書寫家族歷史,並且轉化為當代藝術,從而呈現台灣在農業、經濟與社會變遷下的時代樣貌與觀察。黃博志的創作圍繞著自身的家庭歷史,而他的母親也曾經在成衣廠工作。2013年,黃博志出版了一本書《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紀錄了他母親一生的故事,卻也是台灣社會變遷與許多時代女性的縮影。宋揚的故事,因為偶然與巧合,觸動了黃博志創作的靈感。
表演結束後,我想知道黃博志對紐約有什麼感想?在紐約這樣的一個城市,殘酷與不公的故事、議題每天都在上演著,我只能承認,並不曾經特別關注過宋揚的故事,儘管當時主流媒體寫過幾篇報導,隨著時過境遷,宋揚的事件,也如其他各種日常悲傷的新聞,逐漸被淹沒在訊息的浪潮之中。
如果妳住在紐約,穿越曼哈頓,地鐵七號線一路要坐到最終站才是法拉盛社區的開始。我很難想像同樣說著中文的她,在另一端的那個社區過著如何不同的生活。如果妳住在紐約,也許不會對宋揚的故事那麼陌生、或是說驚訝,因為在這座城市裡,人們生活在各自的平行時空中卻又垂直交錯,每天在街上都能感受到,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與人之間,每個宇宙之間都有多麼巨大而奇異的差距,而這些差距每天在這座城市上演著,不斷提醒著現實的殘酷。
宋揚離開了紐約、離開了這個世界已經兩年了,還有人記得這個故事,並且繼續以不同的形式紀念她,為她所代表的議題努力著。
表演結束後,黃博志送給每位參與者一本小書,收錄著黃博志與邀請之三位華裔美籍作家(Sarah Wang, Jennie Xie, Karen Gu, 編輯James Yeh),以及臺灣劇作家黃彥樵創作的四段關於宋揚,融合了真實線索與想像的故事,藝術家希望在展演結束後,故事能夠透過文字而保存下來,也許有一天,這個故事能夠以另一種形式繼續的編織下去。
那一晚,前來看這場表演的觀眾大多是時常穿梭於當代藝術活動的熟面孔,對於Performa沈浸式的展演也不陌生,大家魚貫的接過一杯杯分送的調酒,在緘默之間,恍惚而微醺的進入了一段又一段關乎宋揚的故事,這些故事既不追究真實、也不疾呼正義。在《四樓天堂》,藝術家的目的不是傳遞與評判真實,觀眾的角色也不在於釐清真相或伸張正義,回歸到表演的本質:只是一場演出,與聽故事的人。散場後,每人各自帶著不同的片段與感受離開,也許在未來,繼續這些未完的旅程。
藝術家將一個紐約在地卻遙遠的故事由法拉盛帶到了曼哈頓,座席中當然沒有忙於生計,生活在遙遙七號線另一端的中國女孩,也沒有按摩院的老闆,讓人不禁想像,宋揚如果沒有死,她會願意來參加一場以她為名的藝術表演嗎?當然,這是一個無法成立的問題與答案。
宋揚在生前肯定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倡議團體汲汲呼籲代表的象徵,也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紐約時報,只是不是關於她的夢想與希望被人認同的特質、不是她的蝴蝶收藏,而是不願被人所知用以謀生的工作與她生命隕落前最後無助的片段。也許,宋揚只希望那一晚她沒有從四樓落下,警察沒有逮捕她,而她順利的回到了老家瀋陽,跟家人說自己就快拿到綠卡、就快變成美國公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