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在造訪鱟的那個清晨,我由於不同的原因失眠。也因此,自己整夜躺臥在⺠宿陌生的 床上反複練習了各種腦中儲存的呼吸法,想要藉由調節來進行冥想與正念的練習,然而專注在那練習裡並沒有把我帶入夢鄉,而是直接把我推向億萬年前的空氣組構裡。
在恐龍尚未現身的年代,地球上的空氣應該氧氣充足香甜,生存就是一個面向太陽能所展開的活動,享受著億萬年光合作用的豐碩成果。鱟在那個時代孕育而生,又再經歷過幾次生物大滅絕繼續在地球生活。我不經一邊換氣一邊夢行著,這幾億萬年時光中大氣的變化、AQI 指數、溫度起伏等各種嘗試去理解的參數數據。但是這些路徑總猶如抽象的橋,遠古的森林大火、水災、火山、地震、冰河無法在我腦中裡拼成一個連續圖畫,那是我的 DNA 無法溯源之記憶。但是,同時我也認識到,人類是真的無能體察鱟所經歷過的歷史,牠甚至有 10 隻眼睛,不知道幾個鼻子,牠見聞過的蓋亞女神,遠遠超乎想像;而相反地,或許我們的存在對牠而言,蒼白無知地比不上一葉秋楓。
在地球演化史的錶盤圖示裡,人類就只存在於那 11:59 分鐘的時間刻度裡。
要怎樣才能接近鱟的意識呢?牠們以為蓋亞當前的樣貌如何?想到我們當下共享的大氣層,想到為了配合潮汐時間的晨起,我繼續在被子裡數著拍子換氣,從每一口氣的容量裡深深感受到,自己無法超越的地球節律。
地雷
到達預備進行觀察的潮間帶地點時,被提醒了只能走看起來已經有腳跡的地方,其他有植披之處或許尚有遺留的未爆地雷。我對這個警語感到訝異與緊張,戰爭作為人類特殊的仇恨屠戮行為是如此荒謬,而在這個硝火依舊四起的二十一世紀——我們稱之為人類世的年代,我們持續用各種對立彼此的意識形態埋下各種危機,原來腳下是曾經也是未來的戰地。
我們需要新的一部戰爭與和平?還是我們根本已經被歷史放逐了?
這趟潮間帶觀察之行帶我們深入鱟的棲地,沿著浪花與沙灘下不時冒出的水泡聲,我們在一野潮濕的灰階裡,企圖在潮水、沙灘、成千上萬的小海螺與螃蟹裡,學會辨認屬於鱟的動態及身影,牠們特殊的川形痕在灘頭上其實相當獨特,而出乎意外地,我們一行人也一路幸運地被鱟所接納和遇見。在步步為營、深怕隨便一步便踏死瀕危動物的行動裡,我其實神經緊繃。即便海天一色的美景當前,還是不覺得自己有可能享受自然。或許去享受自然本來就是一種怪奇的想法,這種把自然作為對象物而不是把自己放在其千絲萬縷的網絡之中的觀點,就已經先剝離了真實的關係。在那海灘上的我確實感受到自己腳步的沈重,也同時感受到迫切的危機感圍繞在自己的足印四周,我的每一步可能是鱟的死亡也可能是自己的脆弱,而我突然覺得那些地雷或許並非百害,反而在此達到了一種共情的密道,也是一種人類世裡再自然不過的抑制方法。
在 11:59 分的時候才出現的人類,這個比喻是否已經暗喻末日的倒數?而當我在海灘上提出人類作為鱟的氣候時,我腦袋還沒有想出如何探測人類行為的偵測儀,而我現在想起,覺得還蠻需要來發明一套新的氣候圖示,來顯示與運算人類活動與生態指數的關係,把地雷、核電廠等全部都放入計算中。在金門、烏克蘭,我們的無辜是過於天真地還在成為彼此的雲與潮汐。
蛋白質
近年我慣用微物的觀點來進行觀察與思考,而挪借 Karen Barad 的量子物理觀點來理解如何聯繫萬物其實是一種相當合理直接的方式,且極其優雅、精妙無比,我的理性一向對此物理法則的哲學取徑,深是感佩與嚮往。不過,現下這波對鱟的研究興趣起因卻是很大程度的和過去三年的 Covid-19 全球大流行有關,為了開發疫苗,在試驗過程中,神秘又飽含銅離子的藍色鱟血成為測試細菌的主要試劑成分(Limulus test),一下子讓鱟成為這波生技發展下的直接犧牲品,以及疫情中除了人類以外的主要受害者。
這個不可思議的連帶關係和新聞裡整排公鱟身體被彎折進行輸血的畫面相當觸目,而這異常充滿肉體性、具身性的紐帶卻似乎是建立在蛋白質結構的基礎與對話之上,而這樣生物科技面向的分子視角,對我來說完全是疫情所引發的焦慮徵候所在。
SARS-CoV-2 病毒棘蛋白在過去三年多裡不斷變異和湧現成為一波波的全球性疫病,從最一開始我們便看到科學家分析模擬出的棘蛋白結構,一路見證它的變種畫面,以及現實世界裡的各項影響、恐懼和後座力,包括催生了前所未有的 mRNA 疫苗,我們學會了轉譯與修飾蛋白質。我不知道這個修飾技術裡是否在製造過程中也悄悄被鱟意識給滲入了?人類和鱟的恐懼是否同時被寫入這些信使核糖核酸密碼裡,而成了這個時代的DNA標記?突然間,我暴走的疑問與這個蛋白質分子維度的意識空間突然攫取了盛夏裡沸騰的想像力,凝聚了億萬年演化的好奇。–[SCR]
封面攝影:林蔚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