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過那部原本計畫去看的《萌之朱雀》。這部河瀨直美的編導處女作一直以來被歸類為一個世代的開始、一部家庭肥皂劇、一部羅曼史與一齣悲劇。儘管被批評太過懷舊又在意傳統,但這部一點也不墨守成規的電影讓我們很難忽視正在消失當中的日本鄉間生活。
但我還是睡過了頭,原因是因爲前一晚我徹夜未眠。我前一天凌晨六點開車到海灘邊游泳,沒想到清晨時分全部的加油站都關了,我不得不向其他大卡車的油箱借油,直到下午才到家。到家後的我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直到房間的光線變的昏暗才沈沈睡去。
這就是夏日時光,一個河瀨直美一直深深著迷的主題。慵懶、延伸廣闊的空間、無盡的草原、灑落在大地的光線,這位日本導演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回顧影展期間,我每天都看到太陽升起,我走過了橋,我在家中坐著睡著。
Still the Water. 2014. Japan. Directed by Naomi Kawase.
幾天後我終於看到了下午場的《樵夫物語》,一部紀錄生活在奈良西吉野山區的老人們的紀錄片。他們大部分以農作與手工藝為生,河瀨將主題聚焦在這些老人們對設定好的問題的反應。大部份時間我們聽不到問題是什麼,只有導演的笑聲,鼓勵這些離明星還有些距離的主角們更投入影片,更接受導演刺探性的提問,只是在片中不只一次,受訪者在鏡頭前把頭轉開。
《樵夫物語》由數段充滿感傷,不成熟的8mm底片鏡頭記錄下的日本鄉間風光剪接而成。潛藏在日本民族性對於過去與傳統的緬懷是河瀨關注的重點。當中一個人唱著:「我對枯萎的花喜愛的程度遠遠大過含苞待放或是盛開的花。」這句話與這部片的主題遙相呼應,誰都無可避免地碰觸到終將死亡的命運。輪迴轉世,對青春永駐的渴望,對追尋幸福象徵的所帶來的緊繃,反覆地出現在這部73分鐘的紀綠片內,彷彿當中能感覺或是如何找尋到這些名稱真實意義的方法。
當中的一幕是四個人正在跳舞,舞步帶點機械化卻歡快,跳舞的人小心翼翼地不犯錯,並且隨著經典民謠音樂做出狂歡的姿態。一個觀影者在戲院傳出打呼聲。
同樣是那天晚一點的場次,我看了《螢火蟲》,這是一個在日本市郊的脫衣舞者與陶匠的愛情故事。我帶了一個女孩一起看,然後她睡著了。這部電影成功地描繪了平庸的愛情,靈肉是如何分離。人們又是怎樣用職業、過去與身體去定義與看待自己。女主角在社會強加羞恥感與被動的內在自尊中不斷地拉扯。
一個已屆中年的舞者說當她死去時,她仍希望投胎當位舞者。當她出獄時(片中的脫衣舞者門都因跳脫衣舞而進過牢),她惡作劇地在公共噴泉邊彈吉他表演的男街頭藝人旁脫下了上衣和胸罩。
相反地,男性角色在這部電影中,即便是主角陶匠,都扮演了保守與孤立的對立力量。脫衣舞孃用尖鍬摧毀了男友祖父的窯,這個貫穿整部電影中隱喻著古老堅定的傳統的象徵。男友旁觀了一會兒,然後加入了破壞的行列。
然而我第二次錯過《萌之朱雀》的放映,那天我在暗房裡看著紗簾。天氣會越來越熱,所以隔天我看了《White Moon》、《Lies》和《Respect》。
《White Moon》介於短片跟正式電影之間,是一部直接向懷舊致敬卻不落俗套的電影。片頭以一首接下來在故事中都沒有出現的歌開始,一個對夏日時光的俏皮詮釋。
片中幾乎沒有對話,兩個彆扭又天真無邪的二十好幾的人墜入愛河。電影的三分之一幾乎都在拍攝男主角的日常通勤,腳踏車的路徑經過這些漫長又安靜鄉間小路,然後主角換上制服,在一棟不知名的市政大樓外站保全員的崗,沈悶的工作場景讓觀眾從充滿愛戀的輕飄快樂中抽離出來。
但主角之間的愛不是被內在的爭吵或衝突消磨,而是一件隨機的暴力事件。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孩子拿著槍殺了站崗的主角,然後逃跑。《White Moon》嘲諷這個愛情故事中圈出的既定妥協,以幾近過曝的純淨自然風光結尾。
在電影不同的片段中,你可以感受到一波波的對日本所象徵的一切的感傷,那些讓自然山水看起來特別美麗的事物也是讓人感到虛假的原因:既能夠維持表面的和平又同時掩蓋背後垂死掙扎的秘密。九零年代正是日本社會攀向經濟、科技與文化的顛峰時刻,但是河瀨直美關心的卻是保存這個由謊言構成的古老敘事。
Suzaku. 1997. Japan. Directed by Naomi Kawase. Image courtesy of Kumie Inc.
Kotaro Shibata and Yasuyo Kamimura featured in image.
佔據河瀨最近期拍攝重心的短片裡,除去了早期作品中家庭錄影帶式的氛圍,著重在語言未能表達的模糊地帶。《Lies》設置了一個高解析度、虛構的與女性衣著設計師的對談,談話本該從女性觀點與渴望出發。但男設計師的答案模糊又充滿爭議,試圖在每個領域裡操縱並強加男性化觀點,激怒身為女性的訪問者與翻譯員,翻譯員其實是男設計師一直持續外遇的對象。這是另一種表現愛情中的平庸的方式,儘管有點過度,但是拼湊出電影當代感。
相反地,《Respect》就像政令宣導般的宣傳關於在歧見之下如何溝通。一位盲人、聽障人士跟瘖啞人士在這齊聚在這齣直白到甚至有些愚蠢的四分鐘道德勸說,這是河瀨最不激勵人心,最為保守的一部片。
最後我想辦法在自家客廳看了《萌之朱雀》,這部讓河瀨直美成為坎城影展金攝影機獎最年輕獲獎者的電影。當時暮色已降臨而我大汗淋灕,這部電影的視覺上相當成功,雖然步調緩慢但是仍在徘徊猶疑之間營造出急迫感。故事描寫奈良地區社會邊緣人的生活狀態,他們如何被遺忘,如何失去希望、失去傳統,當中的失落感遠遠超過我在其他作品中看到的。
Michiru, 一個成長中的少女,面臨在家中需要負起的責任、青春之愛以及愈發孤立的人生。當日本社會變得越來越現代化的同時,許多這個國家賴以延續的習俗(農業上的、教育的和待人處世的)都被遺忘。片中只有一個角色是由專業演員扮演,其他都是當地的居民。
情節中有兩個突如其來的轉折,從 35mm 的底片轉為拍攝社區的 8mm 底片片段。這個片刻脆弱地讓人不安,頑強又叛逆地抵抗正在動搖的根基,伴隨著鋼琴聲,社區中的人物群像與困苦令人不安卻又美麗。
第一件事是 Michiru 的父親的自殺,在電影中隱晦地被提及,另一件是從她父親的鏡頭中記錄下他無法忍受正一步步在崩毀的世界。這裡,河瀨直美與電影中的角色合為一體,角色們所遭遇的痛苦變成了導演的痛苦,所有的渴望、困惑、溫柔與苦痛變為共有,是無可避免的過時與單純的過去還有難以言喻的被淨化的未來之間的對話。
Hotaru (Firefly). 2000. Japan. Directed by Naomi Kawase. Image courtesy of Kumie Inc.
Toshiya Nagasawa and Yuko Nakamura featured in image.
河瀨直美的電影安靜而又壓抑,讓我很難從螢幕映現的文明之中抽離出來。在微冷幾乎全空的放映廳與我的沙發上,聽著雨水滑落過鋁製窗軌的聲音,似乎可以預見她試圖捍衛的世界的命運。人性在抵抗著傳統正在消失的命運的同時,依舊不受限制地閃耀著光芒。他們旺盛、有感染力,就像她鏡頭時常轉向的山區樹林,也如同民謠音樂般地永恆,更像以幾近不舒服的特寫那般逼你直視。
在《萌之朱雀》的最後一幕,Michiru的祖母喃喃自語著一段歌詞,然後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