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號,家》(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圭多·范·德·维沃(Guido Van Der Werve)54分鐘的影像作品,藝術家以跑步、游泳、騎車,共1703.85公里,連起肖邦安息地巴黎拉雪茲公墓與故鄉波蘭之間的距離,最後來到肖邦的墓前遞上一杯來自波蘭的土壤。莊嚴的合唱與爆破的聲音充盈整座空間,偌大建築裡唯一一件作品,迴盪在北京798藝術區一座前身是軍火工廠、佔地2500平方尺的M Woods美術館中。
清晰4K影像與莊重的安魂曲,直截了當的浪漫綴以些許荒唐與諷刺的氣氛。《第十四號,家》奇異而莊嚴,這一趟旅程的企圖雄偉、從盛大遼闊的地理風景,到對於生命的纖細感悟,讓我陷入無語的沈思。
儘管如此,思尋隻字片語後,我與藝術家坐下談談這件撼動人心的作品。藉著餐廳裡一盤沙拉的時間- 他是素食主義者-我們談到他的家鄉、音樂,Gesamtkunstwerk以及爆破。
註:德語「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來自華格納(Richard Wagner)提出的概念。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
管鈞(Richard Kuan):也許先談談這件作品《第十四號,家》,原來的靈感從何而來呢?
圭多·范·德·维沃(Guido van der Werve): 其實是一個很長的過程。我發現自己運動的時間越來越多,創作藝術的時間越來越少。創作與生活一直相互影響,我受邀至MoMA P.S1展覽,他們希望展出一些新作。我一陣子沒有新作品了,所以決定講自己創作以及跟慢跑有關的事。我最喜歡的一位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葬於紐約上州,距離P.S1約55公里,於是講座結束我就跑步到了他的墓園。這算是某種形式的第一個「草稿」吧,嘗試將運動與藝術結合在一起,因為兩者是種奇怪的組合。
然後我又做了幾個作品,也算是草稿吧:我想知道人們是否可以從這些「運動作品」中得出什麼,因為這並不是很常見的形式。我也不希望人們覺得這位藝術家只是剛好有了一個新愛好…那一年,應該是2010年,我開始思考更多關於以運動作為作品主要元素的藝術。也大約那個時候,我住了阿姆斯特丹兩年,然後搬回紐約兩年,又搬到芬蘭,再是柏林,然後我35歲了,也許那是個會讓你開始回頭看的年紀,我的意思是,雖然生命挺長的,但是我萌生想要做一個更自傳意味的作品,很快的發現,「家」會是個好標題。
當時我思索也許應該先寫一點類似自傳的文字作為草稿。我坐下來開始構思,卻沒有什麼進展。然後我想,應該要置身某種自然的環境中讓心靈處在更容易內省的模式。我一直對於爬山有點興趣,然後聽說爬聖母峰的時候你必須先在山腳的基地坐一個月,所以那時候會是寫自傳的絕佳時機,因為很無聊,除了等待上山的時刻沒有其他事可做。我聯絡了工作人員,他們問是否有任何攀登的經驗…我說沒有- 我來自荷蘭,雖然我的體魄強健,可是那裡沒有任何山丘,地形也非常平坦。他們告訴我先嘗試爬另一座山,並且建議阿根廷的阿空加瓜山,那座山也很高,接近7000米。但與聖母峰不同,十分容易攀登,基本上用走的,可以先觀察自己身體對於空氣稀薄的適應度,因為每人的反應都不相同。
所以我爬上那座山了。花費約兩星期的時間完成了人生最糟的一次經驗。過程十分艱辛,然而,我發現努力的過程卻很…愚蠢。你要朝著山頂前進,終於抵達後我徹底的累壞了,我們坐在那兒,一群男生試著想慶祝這個特別的時刻,但我卻覺得真是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情了。所以,我決定不爬聖母峰了。但是我仍然在想如何才能創作出類似自傳式的作品?我最後決定創造一個文化意境上接近死亡的經驗,就是寫一首安魂曲,因此成為了影片的核心。
我開始寫音樂然後寫了三個樂章,所以影片也會是三段的形式。那時候,我對於跑步感到了有點厭煩,所以開始做鐵人三項。我發現鐵人三項也有三個「樂章」:游泳、單車與跑步。這兩個元素的結合顯得再自然不過了。兩位我童年的偶像,肖邦與亞歷山大大帝,我總是找藉口將他們放入影片中。
RK: 為什麼是你的偶像呢?
GvdW: 不知道。我從小學習鋼琴,所以肖邦,你知道的,很多人都喜歡他。但是我一直對於古希臘歷史也很感興趣,高中畢業之後我錄取音樂學院,但是兩個月後便休學轉去學習考古兩年,懷著成為一位古希臘學者的夢想,不過,那也沒有發生,但是我仍懷著這份憧憬。有趣的是,肖邦和亞歷山大大帝都在十九歲時離開了他們的家鄉,並且從此沒有回去,他們也同樣在很早的時候就去世了。
因為我與家之間的關係,肖邦的故事也對我影響很深。不知道你熟不熟悉他的故事?肖邦生於波蘭,他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則是當地人,他在十九歲時離開故鄉搬去巴黎,終其一生,他都想回波蘭但是因為戰爭的關係無法成行,他在巴黎也住了十九年,當他死時,他知道自己將被葬於巴黎著名的拉雪茲墓園,於是偷偷吩咐妹妹將他的心臟取下帶回華沙。我成功從PS1跑到拉赫曼尼諾夫的墓地,因此有信心可以以鐵人三項完成華沙到巴黎的距離。
RK: 先寫了音樂還是腳本?
GvdW: 有點像是同時發生。這是很好的工作方式,因為寫音樂是很抽象的、或是無意識的,大多時候寫腳本或是創作思考的過程是語言的。寫音樂的時候更像是隨著心情走,也讓影片、影像,在思考的抽象層面、概念可以更純粹 。所以一年後,我累積了所有這些素材,雖然其實沒有什麼邏輯,但我完成了很長的一首安魂曲,亞歷山大大帝、肖邦、以及我個人的自傳,我覺得我掌握自己要的東西了,很難用文字描述,但是我知道對了。在那之後我們開始拍片,然後拍了大約半年的時間。
RK: 為什麼你的影片中沒有任何對話,而是字幕呢?
GvdW: 我不喜歡寫下文字然後讓某個人去說,你了解吧,我認為那樣有些奇怪。這與告訴別人演奏一段音樂是不同的,音樂是相通的,可以傳達某些真實,但當你給演員一段台詞讓他說,對我來說不太合理。在藝術學院時我開始做些表演,但有兩件事情我十分厭惡:一我討厭現場表演,然後也討厭必須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所以,我決定用拍攝的方式,這樣只需要做一次,也不需要現場。這也是這件作品的核心。我的意思是,這些早期的作品草稿性很強,但是音樂更有一種直接、情感上的力量。然後我對電影也產生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電影也是力量強大的一種媒介。人們在電影院裡哭和笑、人們聽音樂的時候也會哭和笑,但是視覺藝術裡通常有點困難。
早期的影像作品裡通常只有我演出一幕,然後漸漸變得越來越電影性,但是我從來沒有想要成為一個導演,因為我看電影時總覺得演員都是騙子,你懂我的意思吧?這和我不合。我的意思是,你看見一個人、你知道他真實的名字然後人們卻叫著他另一個名字。所以,我想創作影像但是不希望讓演員來演,而是尋找更誠實表現自己的方式。我和表演者合作、和音樂家合作、也和舞者合作。
在這件《第十四號,家》的作品裡,我發現運動也是一種非常誠實的表現方式,特別是需要耐力的時候。所以我想也許可以用運動來製造像演戲一樣的張力,因為當你不與演員合作的時候很難表現長時間的敘述性,我認為運動正可以代替。同時我也認為影片本身,透過我在音樂中跑步以及當跑到終點的那個時刻,你可以感受到某些真實。當然了,人們已經習慣影片中所有的事物都是設定好的,但是如果你真實的創作一切,仍然可以透過細微處讓人感受到,像你會變得很僵硬,舉例來說。
RK: 這也和Gesamtkunstwerk的概念有關吧,在你先前的一些訪談中也曾提及到。你認為你的創作發展是否越來越接近這個概念?
GvdW: 我覺得不錯,但是我不確定。我自己寫音樂,原本用別人的音樂,但是2007年我第一次開始自己寫,從那時候起就很享受全權主導的感覺。我現在又覺得或許有點限制,也許和其他人合作也很有趣。上禮拜我看了一齣華格納的歌劇,你知道的,他是提出Gesamtkunstwerk概念的第一人。但是我認為自由一點也不壞,如果你可以全權主導,那放鬆一些也不錯。我很喜歡影片,但從沒有想要成為一位影片導演,從沒有這樣的企圖心。我的父親與兄長都是畫家,我從小玩音樂還有對其他的事情感興趣。最後入美術學校有點算是意外。我畫畫真的很差,就是做不來,在嘗試了一堆其他事情、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後,沒什麼真能引起我的興趣了,然後,我就申請了藝術學校,心想成為一位工業設計師,事情就這樣發生的。我有些朋友從四歲起就懷著成為藝術家的夢想,你知道嗎,但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自由的媒介,讓我基本上可以做任何事。我覺得(影像)是最豐富的媒介,因為有聲音與視覺,然後你什麼都可以做。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
RK:你提到喜歡創作影片,但是不認為自己是一位導演。
GvdW: 對,我的意思是有時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藝術影像在影展放映,有些影展放很多藝術影像,有些大美術館會放映一些主題電影,總是不太容易確切描述。
RK: 你欣賞哪些導演?
GvdW: 有很多很棒的導演。我很喜歡瑞典導演Roy Andersson 的《Songs from the Second Floor》,瑞典導演。我喜歡Lars von Trier,你知道這些人的,當然還有大衛林區。
RK: 很多人和你談過關於風景的概念,整部影片裡,你沒有面向鏡頭,而是景色長鏡頭中的一個小點。你如何運用風景以及在拍攝的過程中如何運鏡?
GvdW: 我們通常晚上的時候討論路線然後看前一天拍攝的片段,照順序看,邊思考如何編排視覺的流暢感。有時候有些廣闊森林的鏡頭,這時候就配上一個城鎮或是橋。我和這個團隊已經合作十年了所以十分容易,基本上,我讓他們去察看,然後告訴我經過哪裡讓他們拍攝。通常旅行的時候都在高速公路、火車或是飛機上,我們經過許多平常看不到的地方、較隱蔽的路線(你無法在高速公路上騎自行車)被它們的美深深震住了。我的工作是很個人的,許多靈感來自心靈的狀態,但是我希望(作品)它是開放的、共通的,讓人們在景色中也可以投射自己。
RK: 你的作品似乎存在許多二分的極端。音樂是抽象的,但是影像卻玩弄更具體和語言的概念。有如史詩般恢宏又非常的個人,例如你與亞歷山大大帝,對你而言,追尋的創作張力是?
GvdW: 我是一種奇怪正經與耍寶的混合。我認為作品偏向哪邊的極端都不好,中間的時候,你得到一種有趣的張力。現在我在創作一件新的作品,關於心靈而不是身體,我一直做,差不多兩年了,顯然現在更感受不到了(笑聲)《第十四號,家》的音樂是小調,新的影片則是大調,長度應該差不多,儘管重新寫過好多次了。我開始從一個更科學的角度研究心靈,還在思考如何將詞語的研究轉化為視覺的作品,有一天,大約一個多月前,我想也許該寫一本書,然後六天之內寫完一整本書,我不知道好還是不好,我就是寫啊寫啊寫。
荷蘭人非常愛嘲諷,你幾乎不能說任何正經的話。用英語來寫,也許對我而言,也像是一個過濾器,距離我更遠,所以某種程度上從英文可以更真實的看見我自己。荷蘭語太近了,寫英文更簡單些,但是我也不是一個英語母語者。也許我會用荷蘭語重寫,之後別人會修改吧。
RK: 1988在片中代表什麼意義?
GvdW: 我現在還記得許多童年回憶,因為我以某種形式重建了它們。1988年我認真的做了一個炸彈帶去學校,後來在面前爆炸。我幾乎被學校開除,但是還好只炸掉了自己的睫毛和眉毛。
RK: 所以你製作爆破有段時間了。
GvdW: 對,有一次為了作品《The Clouds Are More Beautiful From Above》還做了一個火箭。
RK: 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了?
GvdW: 我一直都喜歡爆破東西。(笑聲)
圭多·范·德·维沃的作品《第十四號,家》在北京M Woods 美術館開幕,從三月二十日展到六月二十日。 M Woods 美術館2014年由雷晚晚與林瀚成立,旨在收藏與拓展當代藝術群體。展覽之外,M Woods也設立藝術駐留項目、規劃課程與講座。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
Guido van der Werve. Nummer veertien, home. 2012. 4K video, 54 min 9 sec. Courtesy M WOODS Coll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