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由印尼藝術家雙人組伊旺.艾邁特與蒂妲.薩琳娜為《「南方」語及其不滿:2023 群島資料庫計畫駐地研究》所撰寫的講述式表演腳本初稿。通過研究員鄭文琦提供國立臺灣圖書館數位化的日治時期馬來語辞書,例如:1942 年古山友一出版的《誰にもわかる馬來語速修》,和他們在雅加達國家圖書館找到的日據時期宣傳材料,例如:1943 年《新爪哇(Djawa Baroe)》雜誌,以及其他指涉現實社會的隱喻及書寫,這個不到半小時的腳本初步勾勒出在 「 lecture performance」的藝術實踐中反映語言意識形態的努力及其限制。
影像: 1942 年日本軍事佔領宣傳片中的印尼國歌(0:46):
1. 我們在大東亞聖戰中,與大日本共存、共榮。
2. 印度尼西亞獨立建國,成為大東亞家庭一份子。
3. 我們要冒險犯難,維護並且提昇文明與文化。
4. 我們信奉真主,全心為這個國家和民族而奉獻。
5. 在八紘一宇的基礎上,我們為世界和平而作戰。
序幕:
配樂:以失真/反向/回饋的方式播放〈偉大的印度尼西亞(Indonesia Raya)〉
在日本佔領爪哇期間(1942~1945),他們透過各種媒體和活動來宣傳。其中一個管道就是《新爪哇(Djawa Baroe )》雜誌,它是爪哇冉冉升起的旭日之光,也是邀請人們追隨、服從以及相信這位東亞老大哥的話語。《苦力與勞務者(Koeli and ロムウシャ )》電影劇本被改編成在《新爪哇》雜誌上聯載的版本。其劇本是由 J. Hoetagaloeng 撰寫,並在宣傳部(センデンブ)和舉辦關於勞務者的電影劇本競賽中,雀屏獲選為獲勝者。這促使我們寫一篇簡短的表演劇本初稿,並希望在未來某個時刻改編或登台之前,先以文字呈現。這個寫作過程基於日語—馬來語的學習材料(包括實地考察、與鄭文琦的討論與研究材料詮釋)、黑白宣傳影片。當然,這是伊旺和蒂妲在火環(環太平洋地震帶)國家間進行藝術之旅的地緣政治反思。
(舞台上空無一人。)
伊爾旺/蒂塔上台,引導觀眾以平行位置進入表演空間。
伊爾旺站在人群的最前,蒂妲則是站在最後。
伊爾旺交出物件/藝品/證據;頭髮、蝨子、蛋、削尖的竹子、西蘇門答臘島的煤炭、瘧疾藥物、理髮器、反光塑膠、玻璃/鏡子、聚光燈、小桌子⋯⋯等等。
所有將要表演的表演都由每位觀眾手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直到它們都抵達下一個終點。蒂塔按照預定的順序蒐集並擺放好所有東西。
第一幕:基卜拉(Qibla;祈禱方位)的轉向
投影文字:當前的社會政治情境如何,作為藝術家,你的態度又是什麼?
這樣的談話就很容易被轉移,假如我們正在交談的人試圖巧妙地避免意見衝突的可能性。但如果討論得夠深,還是有可能發生同樣的衝突,尤其是因為每一種身份認同都有複雜的脈絡。與此同時,又是在同一個黑色太陽的照耀下,例如歐洲右翼集團的崛起,或者東南亞國家的民主指數背景。
投影文字:如何找到複雜的答案、而且不至於情緒化?
根據某位在雅加達警察醫院工作的法醫透露,每年會有一天,印尼幾個大城市裡的青少年自殺率都會飆高。那個致命的日子是:2 月 14 日,請大家猜一猜為什麼這個充滿愛情光彩的日子,卻變成如此充滿黑暗的日子?
我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採取行動,當今年的 2 月 14 日發生了一場民主日食,讓神話之鳥迦樓羅(Garuda)也想要提前退休時。
攝影:鄭文琦,2024
投影文字:那麼,怎樣的藝術在這些條件下誕生呢?其他藝術家又在哪裡?
舞台動作:探索那些反光片、玻璃和鏡面的反射,它們形成在房間內游移的偏光,包括掃射到觀眾的身體,也可以用接觸式麥克風去接收塑膠反光片的聲響。
我們夥同藝術社群和文化社群,用已經發出過時氣味的發酵改革運動剩餘物去回應。希望提高聲量,將一場日蝕帶入陽光下,包括鎮壓表達自由的威脅,這也伴隨著社會看待當今現實的理性能力低落。
阻擋黑暗的抵抗運動最初進展得很順利。但聚集和團結的意圖最終被沉沒,像示威者被催淚瓦斯襲擊而潰散一樣被摧毀。
這可能是由於對最佳化動能的欠缺,或當今的話語空間很容易走向極端化。創造和解的努力反而加劇了群體之間的偏見和仇恨。
另一方面,對我來說,這次失敗提供一個重新校準我的靈魂羅盤方案的「時刻」。此外,有一股新的浪潮使藝術、藝術家和對於維繫永續性如此必要的主流機構之間變得更加緊密,他們選擇與國家資助密切合作,儘管兩者之間沒有任何情感。白天和晚上都在不必然舒適的厚重自我審查毯子裡昏昏欲睡。
投影文字:其他藝術家在哪裡?
他們被市場吸收了,成為閃閃發亮的內容。而別的藝術家卻淹沒在「恐懼失去的」策展人的陰影之下,他們也懶得為更誠實的靈魂吶喊。
遊蕩(nongkrong)、跨領域、參與式、文化策略、共同體、替代性、相互合作(gotong royong)、團體(collective)、穀倉(lumbang)——眼看著連續的「名目主義」(tokonism)成為在誘人提案中不斷流傳的神奇咒語,優先取得最終以計畫報告和義務性「神聖」圖標收尾的預算金額。
投影圖片:蒐集所有接受印尼資助的藝術計畫螢幕截圖畫面
文化政治在奶水餵養的藝術掮客手中,催生了成功的藝術商品,並添加「全球南方」的異國情調,而這種品味實際上在海外「行銷」時備受歡迎。歐洲文化政策鋪設了紅地毯,試圖灌輸他們對第於第三世界國家的「理想」藝術和藝術家的期望。
詩:與觀眾一起朗讀
需要造成依賴 依賴造成服從 服從造成盲目 盲目造成損失 損失造成需要(重複一次)
投影影像:伊旺和蒂妲以及一些人推動卡車輪胎的鏡頭
儘管我已經校準了我靈魂的羅盤,但我還沒有找到「正確」的陽光,來照耀我黑暗、陰鬱的心。
軸心朝向東方或西方?
我決定回到亞洲性、印尼性、獨立性、身份認同,以及今天如此平庸的、在歷史空間中累積的民族主義起點。
我重新開啟日本佔領爪哇和印尼群島期間的文獻,讓我理解了法西斯主義、宣傳、藝術、藝術家和語言的耀眼光芒。

作為一個穆斯林占多數的島國,日本當然必須找到一種有效的語言來改變殖民地民眾的行為。在公共儀式上,爪哇人被要求向位在東方的東京表示「尊重」。對於所有必須將身體都朝向麥加的穆斯林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許只能使用壓抑的語言,爪哇穆斯林人物順從地用自己的身體增加新的、朝向日出的方向。
攝影:鄭文琦,2024
第二幕:Mala-ria、Mala-ri、Mala-petaka(マラリ反日暴動)
記錄影像:
舞台行動:
打開瘧疾藥物包裝,取出一顆藥丸,將其對準光源以製造日蝕的效果。
投影文字: 羥氯奎寧的副作用:
● 聽力損失或耳鳴(耳鳴)
● 精神問題和情緒變化,如焦慮、憂鬱或自殺念頭
● 癲癇發作
● 不尋常的瘀傷或出血
● 心跳快或不規則
● 胸痛
● 深色尿液
● 黃疸
● 脫髮或髮色變淺

伊旺清理 Junghuhn 墓碑的照片結合他的火山素描
文字:弗朗茲.威廉.榮洪(Franz Wilhelm Junghuhn ;1809.10.26.出生於曼斯費爾德,1864.4.24.卒於萬隆倫邦(Lembang)
金雞納樹在爪哇的開發是由弗朗茲.威廉.榮洪發起的(據說金雞納樹是從秘魯偷偷帶出來傳到爪哇的)。憑藉金雞納樹樹皮中蘊含的抗瘧疾藥效,歐洲人越來越能夠避免當時最惡性的熱帶流行病之一,即瘧疾。直到 19 世紀末,爪哇島成為全世界三分之二的金雞納最大產地。榮洪這個人沉迷於爪哇島及其燃燒的火山,他如此完整而精確地繪製了這些山脈的火山口地圖,彷彿他可以使用一輛無人機看到山峰頂或者火山口的表面一樣。
同樣據說是急性感染的原因,榮洪在萬隆的倫邦去世。當死亡降臨到他身上時,他要求在他辭開世界之際,開窗讓他目睹那座神秘的火山:覆舟火山(Tangkuban Perahu)。
投影影像:由無人機拍攝的覆舟火山口鏡頭
配樂:舉重若輕的音樂
投影文字:Malaria/Malari(瘧疾的英文和印尼文)
從瘧疾(Malaria)到「麻刺里」。
1974 年 1 月 15 號,マラリ反日暴動在雅加達。

配樂:發展主義的人工智慧旁白結合マラリ反日暴動的畫面
「『發展主義』是一種經濟理論,認為第三世界國家的發展,可以通過強大而多元的內需市場和進口商品的高關稅來實現。
發展主義者認為,第三世界國家的民族自治,可以通過資本主義國家的外部資源利用來達成與維持。在這個定義中,發展主義是五〇年代和六〇年代拉丁美洲國家開始實施進口替代策略時用來扭轉國際經濟對發展中國家負面影響的典範。在這樣的理論下,經濟發展是根據現代西方標準所設計的:經濟成功是根據即一個國家必須被開發、自治與合法成立的資本主義心智結構而創造的。
這個理論是建立在以下的假設上:所有國家除了三種發展階段之外,還有從某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或從傳統、原始的經濟延伸為現代或工業化經濟的線性運動。」
えんやらや…![1]
來自已開發國家、第三世界經濟體系、國內生產毛額、經濟成長、基礎建設發展、失去多元的單一文化、債務、債務和債務的壓力。印尼是市場、消費者、廉價勞力的車輪,一種結構性腐敗的國家工具、一種常識匱乏、一種經濟動物,虛偽、迷信,但也非常的藝術性。

攝影:鄭文琦,2024
投影文字:在擁擠、炎熱、污染嚴重的雅加達市區,汽車的輪胎都是日本和中國品牌汽車的產品,讓營養不良的人們麻痺了雙腿。
投影影像:伊爾旺和蒂妲在推輪胎⋯⋯
舞台動作:伊爾旺雙膝跪地,吃下一顆圓形的瘧疾藥丸。
投影文字:發展主義的藝術運動是如何呢?
第三幕:改變方向的男性演說家

古山友一,《誰にもわかる馬來語速修》,1942,株式會社崇文堂書店。
就像摩西的出埃及記故事一樣,在由日本人帶到爪哇的「桃太郎」故事裡,以及出自東巽他語的「八哥猴」(Ciung Wanara)童話故事中,它總是從某個人物開始(而且總是一個男性,為什麼?),他將為黑色太陽帶來了日蝕。

Buya Hamka(1908/2/17~1981/7/24)與新蘇門答臘穆斯林會合的日本宣傳片
在日本的宣傳材料中,幾位有影響力的男性人物以人群領袖的身份出現。就像羅盤一樣,它們決定了公眾的思想應該走向何方。這些有影響者/演說家的行為,當然與文化和身份認同密切相關,一個(沒有任何武力的)日本人根本不可能用他的語言,為那些有各種口音和方言的爪哇人提供方向。
馬來語種根源的使用及其吸收,進一步強化了 1928 年的「青年誓言」(Sumpah Pemuda);說同一種語言:印尼語。荷蘭將權力移交給日本後,印尼語還沒有接受自己的官方角色,反而要迎來新的官方語言,原來的承諾又要怎麼修改呢?
角色塑造萬事俱備。
從眾多登場的人物來看,無論是宗教團體(專程前往麥加朝覲的人們)、獨立運動團體(在荷蘭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藝術家或作家,只要在日本短期、中期和長期的目標上,足以影響爪哇人民民心的人物都行。儘管當時的背景脈絡,和我們今天所經歷的環境可有有很大不同。
在歐洲人長達幾世紀的壓迫之下,即將成為獨立民族國家的累積感受是怎樣的?
在這種精神中又誕生了何種渴望?

文化的軸線將走向東方還是向西方?
蘇卡諾本人非常了解這個「遊戲」,他化身為日本傳遞這些宣傳訊息的完美人物,就像一個掌握所有隨之而來的機運,必須配合在鏡頭前登場的木偶,他非常了解當時還非常稀有的錄影媒體的威力,讓自己成為在將來閃閃發亮並照遍群島的東昇旭日。
出現在照片記錄中的蘇卡諾,是在集體祈禱的第一排面向賣家祈禱的虔誠穆斯林,也是與日本軍隊一起喝清酒。打著「每滴汗水都是敵人的毒藥」的口號,成為召募引爪哇人成為労務者的有效代言人。蘇門答臘、緬甸、馬魯古、新幾內亞等地上演大規模強制移民。工人的命運如此悲慘,許多人再也沒有回來,消失在遺忘中。同時,蘇卡諾如太陽般升起,其耀眼光芒照得人看不見。
第四幕:光輝之歿
投影影像:從下午到日落,都走在日本古老的煤炭火車軌道/隧道/洞穴裡⋯⋯(持 續著)
那些經歷過強迫勞動的人算是英雄嗎?
歷史記載,印尼擺脫了殖民主義的束縛而獲得自由。但在獨立 79 年後,這個國家似乎陷入了「民族主義建設」的無止盡的循環之中。
投影文字:民族主義建設
這種意識形態令人困惑,因為它在哲學上是薄弱的,而支持它的人們也都死了。
確實,在身份認同或民族國家的發展中,死掉的人比活著的人具有更強的影響力。
為熾熱的民族主義而奮鬥的精神並不單純,它需要用野心勃勃且規模龐大的發展計畫及英雄主義的火焰來點燃。印尼的每座城市都至少有一個國軍英雄墓園,無論是否相關,墓園作為聖所的存在是民族主義齒輪的一部分。
今天,沒有足以服人的背景把關某人是否能成為英雄,或者他們死後使否值得被下葬在英雄墓園裡。.
在日本向同盟國投降後,他們逐漸返回自己的國家,但也有部分的日本皇軍甚至是朝鮮人決定留在爪哇。儘管出於各種原因,他們仍憑藉自己的軍事專長來支持獨立戰爭,反對荷蘭及其盟軍在日本投降後試圖返回並接管印尼。
這樣的爭議直到今天仍然給雙方留下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因為有來自印尼的受害者以及居住在印尼的許多歐洲人後裔,當時也成為暴力的目標。這是否與當時壁畫藝術、電影腳本,以及《新爪哇》的某些文章中所宣傳對於歐、美的仇恨有關?
那麼,那些選擇留在印尼直到老死的日本士兵呢?他們是否也成了民族主義的焰火象徵,或代表意識形態之光的蝕滅?


攝影:鄭文琦,2024
音樂:扭曲時間的悲傷樂音
投影影像:(續前)從日落到天黑,走在日本古老的煤炭火車軌道/隧道/洞穴裡。
第五幕:感情的沉淪
投影影像:剃光頭的爪哇青年軍事訓練的紀錄片,過渡到今日被送往日本的印尼光頭 移工。
投影影像:日本開箱影片,以及印尼網友的霸凌留言。
https:// instagram.com/p/C_zTZ5eKVS_/
舞台動作:伊旺和蒂妲削尖竹子,背景聲音是一個學習馬來語到日語的人聲,混合霸 凌網友的留言內容。並繼續竹槍突刺的同步即興動作,五分鐘。
投影有聲影像:火山的畫面和《新爪哇》雜誌的靜態影像。火山口的隆隆聲,大批人 的歡呼聲。
詩:
竹子訴說著堅韌的語言,
不是反抗,而是安靜的力量。
竹子如何承受原子彈爆炸,
當意識形態在火球之心搖擺?
感情的死亡,破壞和種族滅絕的循環,
理性之光的黯然失色。
煙霧與灰塵交織在一起,籠罩著黑色的太陽,
當 Netflix 直播時,WhatsApp 竊竊私語,
戰爭的殘餘依然存在。
投影影像:伊旺和蒂妲滾動一個舊卡車輪胎,試圖用它遮住冉冉升起的陽光,就像日食一 樣。卡車輪胎被推著滾動,直到掉進了炸彈坑洞裡。
—劇終—
—[SCR]
[1] 語出日本童謠〈桃太郎〉歌詞第五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