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三棘鱟,與共同體的邊界

「鱟鱟做走讀」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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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藍色鱟血中的脂多醣結合蛋白(LPS-Binding protein)可用於醫療用品與合成藥物的細菌內毒素污染檢測,是故「鱟試劑」(LAL)作為疫苗生產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生物試劑於此期間全球需求量大增。鱟血的稀缺與求過於供在價格飆升的同時也加速了鱟的絕種⋯⋯台灣做為科技產品技術密集的製造業島國,即便劇烈加速度因疫情不得不停滯,鱟的藍血為這場維持了兩年的病毒戰擔任最大的後援。(姚睿蘭)

為了參與由空總CREATOR計畫創作/研發支持的「導體大系:跨物態感知技術日誌」(姚睿蘭、徐詩雨、吳礽喻、朱峯誼)所發起的實地踏查「鱟鱟做走讀」工作坊,我在七月二日抵達離島金門。這天據說是距離太陽直射北半球的遠日點(夏至)最接近的一次漲潮,且此行的任務,是訪查以尚未被破壞的金門潮間帶為主要棲地的「三棘鱟」(Tachypleus tridentatus)。這種早在千年之前便有漢語文獻記載的物種,為全世界只有四種的鱟家族成員之一,在地球上有四億年歷史。由於型態至今未曾改變,因此有活化石之稱(另一種在台灣為人所知的活化石,就是從泥盆紀倖存至今的腔棘魚)。

這場特別的工作坊行程請到有「鱟博士」之稱的楊明哲老師帶領第一天傍晚的課程,並由詩雨和礽喻組織的「軟爛讀書會」帶領「風化田野指南」。出發之前,我又另外自行多加了兩天行程,打算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探索這座離島,甚至刻意讓自己別先搜尋太多關於鱟的生態知識,以免讓此行落入唸大學時在地質學系必修野外實習的「回憶殺」。畢竟,對於像我這種從理科跳槽到藝術(還中年失業)的軟爛男來說,縱使古生物學(Paleontology)能提供任何知性上的滿足,對於藝術從業者的人際交流或其他業務也沒有實質助益——更不用說,當年所學的古生物知識,早已忘得一乾二凈了。

此外,對於此行我更有興趣的是「鱟」(台語的讀音是「hāu」)這個字,不但與台灣沿海地區的原始生態樣貌息息相關,在台語裡,它更有自己專屬的詞彙(如「鱟桸」指鱟殼製成的舀水勺子),這些被保留為日常語彙的不存在事物,足證牠曾與先民生活足跡高度重疊。而熟齡的鱟(約九至十二年)主要生活的潮間帶,在本島西部沿海大多為人工消波塊覆蓋的環境破壞下,多數蕩然無存。另一個有趣的聯想是:作為環境敏感指標的三棘鱟,生活在陸地與海水接壤的邊界,彷彿心理學家榮格對於童話故事裡的四元素(地、水、火、風)分析,代表了從集體無意識海水裡「登陸」的生存慾望。

作為此行訪查的空間座標,金門不但地處與強國廈門對峙的國界最西邊,更是十七世紀中原政權曾據以進逼東寧(大員)的最後海上邊防。1680 年,清國福建水師攻下明鄭控制的福建沿海島嶼,原本效忠於明鄭卻變節的陳龍協助招撫金廈居民,而在收復金門後,1683 年接任首任金門鎮總兵。在那之後,直到小林躋造總督厲行「皇民化、工業化、南進基地化」的 1937 年,金門仍屬於清國的領土,網路百科記載金門日據時期「民間稱『日本手』時期,主要是指 1937 年 10 月 26 日日本出兵進攻金門開始,到 1945 年 10 月 3 日金門縣縣長葉維奏與國民革命軍登陸金門島為止。

——也就是說,從日本統治台灣以後,到佔領金門以前,有約莫四十二年的時間,金門與台灣並非同一個國家的領土。

換言之,離島所象徵的「邊境」(borderland)不只是空間上的、更是時間上的過渡地帶,與一般所稱的(台澎金馬)「想像共同體」之間維持著某種難以踰越的「時差」。同時,三棘鱟的存在,就像這種認知時差的最佳體現:一個原本該隨著工業開發的「現代」而消失的古老物種,卻在這個曾經佈滿地雷的島上被大量保存下來。這樣的物種與環境的關係,早已超越了人類狹隘的生命閥限。(原本我是想說,他於是成了探索台灣失落的環境史的關鍵,但這樣的說法,豈不是又將三棘鱟降級為以智人為中心的附屬物種?關於這點,我依然不知該作何解。)

回到藝術家姚睿蘭對於 1950 年代開採銅礦的考察,在她的藝術論述裡,同樣是自然環境孕育的資源載體(carrier),銅礦在戰爭動員的帝國(日本)或民族(中國)使命下,提供總督府或國民政府支援戰爭或經濟的使命,為我們創造了經濟奇蹟。在疫情期間的隔離政策造成全球供應鏈重組,因為消費性電子產品的電子元件(如車用晶片)國際需求大增,導致銅價飆漲,這才讓國際注意到台海政治局勢居然如此牽一髮而動全身。金馬作為新冷戰的對峙前線,是台海和平的重中之重,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有趣的是,為了這趟觀察任務,藝術家反而必須動員某種(如同阿多諾所說)遭受現代技術劇烈改變之前的「前現代」時間性——或者說,回歸日治時期以前傳統的潮汐觀察,如同呂紹裡在《水螺響起》書裡指出臺灣西海岸「沙汐靡定」對時間觀察的影響。

在疫情兩年過去後,得以自鎖國狀態解禁的我們,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金門前線,背後卻是一個樂觀不起來的理由;無論是對全球化加速的生態危機,或者新冷戰的未來。但縱使無法改變離島的未來,我們卻不能不覺知到潮間帶物種與自身文明傳承的聲息如何相通——海潮聲裡千年以來共伴的島嶼子民,如何在彼此行過泥濘的足跡裡,摸索著、嗅聞著、競爭著、躲藏著,感受著、呼吸著、匍匐前行,縱使邁向注定消亡的終點,無論如何,也將是今後必須共同承擔的潮起與潮落了吧。–[SCR]

 

封面攝影:林蔚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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