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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時代 – 當地理作為一種隱喻」,關鍵字:媒體考古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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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我看向身旁的同伴,他?或她?與我身形接近,但是因為穿著太空衣般的防護服,我無法猜測他的生理性別。我們的頭上都戴著防毒面具般的頭盔,耳朵裡塞著接收器的我們,想必一樣收聽到被放大的環境噪音,露出的眼睛讀不出任何訊息。

他掏出我很熟悉的平板,指給我看,目的地距離連接地表地底的站點不遠。自從核電廠事故後,倖存的人類被迫移居至地表之下,鮮少有人能到達地表之上。只有像我們這樣的探測小組,偶爾兩兩一組上升到地面上進行一些探勘。能夠擔任探測員的倖存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抑或是缺陷:我們對事故發生前的記憶是零星且片段的。病理學上,曾經有醫生想要把我們歸類到長期記憶形成缺失的患者,但是我們這種人還是有那麼一些瞬間可以「想」起一些什麼。我的記憶,如果還稱得上是記憶的話,最多就是那種短暫的既視感畫面。記憶出現的瞬間,像是被過去的我附身一樣,嗅覺、聽覺、匍匐肌膚表層與之下的觸覺瞬間持有此刻的身體。只是在「我」,那個當下意識要對回憶做出任何情緒反應之前,被憶起的記憶片段,或是精確一點,那個被感知等身描繪的無以名狀就消失了

失去記憶其實蠻好的,我所感受到的大多是平靜,每天按照著平板指示生活。在這個資源稀缺的地下世界,只有我們這些缺陷者被配給了相當是高級裝置的平板。但是失去記憶也是孤獨的,我幾乎沒辦法跟其他倖存者建立關係。當他們聚集在一起悼念曾經擁有過的新鮮空氣與行動自由,一起分享躲避核輻射的恐懼與罹癌的憂慮,我只能貌似參與地模擬著一切情緒。有一次太過投入,甚至落下淚來,他們陸續過來給我擁抱,告訴我一切都會變好的。而我只是一直努力要想起前一刻模擬恐懼的輪廓到底看起來像什麼?聽起來像什麼?嚐起來像什麼?不過幸好,對於一起抱怨在地底下所聽到永不停歇的機器低頻聲,我還是頗有同感的。

上升到地表上,天空昏黃,同行的同伴與我都不敢脫下過濾器呼吸,沿途經過的寺廟裡,神像、供桌、香爐、跪拜的長墊都被蒙上一層厚厚的霾灰。耳朵裡的接受器持續地收到環境中的細碎噪音,像是廣播系統收播後的音頻。有兩次頭盔裡的麥克風收到了我的呼吸聲,不知道有沒有傳到同伴的接受器裡。他大概在半步之前帶領著我,沿著樓梯拾步而上,我們抵達目的地。

這是一個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房間,但仔細觀察卻又有些不對勁窗簾之外沒有窗,一把傘斜倚在窗簾旁。房間的一個角落,立著一個書櫃與一個畫架,一套視聽音響放置在正中央,矮櫃上一台放大器,一台播放器。兩個直立式的喇叭音箱豎立在牆中間的螢幕兩側。令人不解的是,房間裡可以見到的每個平面上,包括音箱的各個立面,都擺放著各式物件,有商標已剝落的鐵罐黏土塑成的尖錐、金屬部分已鏽蝕的電池、甚至用一次性碗盤剪出的奇怪形狀。透過耳中的接受器,我聽到一段音樂,如同往常一樣,旋律召喚不出任何記憶,腦海中只有無止境的空白。我望向身旁的同伴,他與我一樣,不知所措。

此時,我們兩人的平板上面同時顯示出一段文字調整以達最佳聆聽效果。 

我皺起了眉,轉過頭去,再次交換眼神,不解,但是那個不解的眼神有些熟悉。以往至地表上的探測通常是為了取得一些地下世界所需的資源,或是為了得到某個物件,這次的任務卻有點抽象。

螢幕的正對面有張單人座皮革沙發,我忍不住朝那個位置走去,同行的同伴並沒有制止我。

此時房間內播放的歌曲切換到下一首,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從慷慨激昂變成了輕快飛揚。前幾天我才在搶救下來的新聞資料庫中讀過,旋律與音樂是喚起記憶最為直接的感官媒介。因此衝去音樂資料庫海量地聆聽,無論是封面似曾相識的,或是歌曲名稱帶起任何情緒波動的,我都聽了。只是這樣試圖召喚記憶的路徑是錯誤的,我陷入知其徑而不得其門而入的困境。隨後又發現,我不能只是短暫地取樣聆聽,沒有時間,這些旋律就不成立。

而現在房間中的旋律聲伴隨著一位女性的歌聲,平板上面「調整以達最佳聆聽效果」的文字依舊閃爍著。坐在皮製椅上,我隱隱約約聽到從後方傳來一個低沈穩定的心跳聲。轉頭一看,卻沒有人,或是任何活著的有機體。我的同伴站在我前方的音箱旁,正好奇地抬起手想要撥掉一個站立在其上的電池。

奇怪的是,當他把電池撥落時,我感覺歌聲似乎變得刺耳。我稍微甩了一下頭,猜想是否是因為耳朵裡接受器的臨時故障。

那個低沈穩定的心跳聲持續從背後傳來。

毫無頭緒的我只好從皮製沙發上站起來向音箱走去,而同行的同伴與我交換,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女聲依舊清亮愉快地唱著。我拾起那個電池,擺放回去。

「我覺得這樣聽起來比較順耳。」同行夥伴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蝸,這是到地表上後我第一次從接受器聽到他的聲音。

歌曲又再度變換,樂音變成在抒情悠揚中參雜著些許失落的情感。我撕下黏在音箱上另一奇怪的物件 — 一個奇怪裁切的紙盤 — 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端詳著,並且抖落上面的霾灰,同時問「你有聽見那個心跳聲嗎?」 

「有。」

在這個簡短的回答後,他並未多說什麼。沉默中填塞著這個空間裡的樂聲。稍許片刻,在我將紙盤黏回去後沒多久。同行的同伴再度說道「我覺得這樣聽起來比較順耳。」

我疑惑地望向他,想要從他的眼神確認訊息,但是防護頭盔的反光讓我看不到他的雙眼,解讀不出任何情緒。

他站起來,示意我坐回沙發。而他自己走向我剛剛站立的位置,把紙盤撕了下來。大概四句歌詞的時間,紙盤被黏回原本的位置。

我愈發地困惑,但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暗示,抑或真是如此。紙盤擺放回原本的位置後,女歌手的聲音搭配著樂器的伴奏傳達出似乎更為深層的失落。

平板上「調整以達最佳聆聽效果」的文字依舊閃爍著。

歌曲反覆播放回我們剛進入這個詭異空間中時所聽到的那首,一首充斥著過高睪固酮的歌曲。我坐在皮製沙發椅上,閉起雙眼專注地聽。同行的同伴來回地在房間走動,腳步聲伴隨著鐵罐被拿起又放下的聲音。他有的時候沒有動作,我可以感覺到他站在我的背後,與那個不知來源的心跳聲疊合在一起。

「現在好像是最好的。」我在幾次反覆的腳步聲後這麼說。

「現在好像是最好的。」背後的同伴也緩緩地這麼說。

這句話就像是咒語一般,召喚出被稱之為「記憶」的感知在藍色與橘色的光線交錯中電子合成器與樂器共同發出聲音,胸中的情感滿溢著而空氣中飄浮著陣陣霉味;在乾冰氣味的狹小空間中,紅色的燈光直立在舞台後方打向天花板,低頻的重擊讓毛孔不由自主地張開,身體快樂地跳動著;或是五盞投射燈從舞台上方打下,台上的歌手華麗地現身,前後左右被一波波的尖叫聲包圍,眼淚漸漸滲出眼眶。

腦海中閃現這些感知的我像是被操縱的魁儡一樣,站起身體向後轉去,不由自主地摘下自己的頭盔。然後我的手向前伸去,卸下同行同伴的頭盔。我以為只要看到更多被遮蓋的肌膚,就更能辨認出另外的一個人,但眼前這個擁有我的眼耳鼻唇的另一人,真的是我嗎?我的眼眶更濕潤了,不知道是屬於記憶的眼淚,還是此刻的眼淚。

「現在好像是最好的。」我拔掉耳朵中的接受器,直接聽到他的我的聲音。

「現在好像是最好的。」我對我自己說。

 

 

 

 

圖版:杜偉,《海桐視聽室》,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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