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餐廳,「未能與您走到二零四六,榮幸與您渡過花樣年華」

「關鍵字時代 – 當地理作為一種隱喻」,關鍵字:加速

2 views

和許多創辦博物館、美術館的富裕朋友們比起來,越華的藝術館被爭相報道的原因還是比較特別的。她的美術館並不大,甚至沒有公關部門。所有關於項目的媒體采訪,越華總是自己安排,她喜歡集體面訪,大家一起聊聊。其實要會面人數也並不多,而且半數是固定的老班底。

不過,妙就妙在這裡。那一小撮較為嚴肅的藝術媒體,稱得上是這間藝術館的智庫。越華特別能侃,帶著這批人聊著各行業的近況,間或也挖出了藝術圈可用的人才,未試水的創新方案。

越華的父母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波人。她的少女時期,家中客廳雖然是跟所有特區的家庭差不多的簡單陳設,但接待的都是各路人馬。的確,深圳是中國的指揮部,就像是家中客廳之於特區那樣,匯集了各種新鮮事物。她印象特別深的是那些從香港來的長輩。他們說著差不多的話,但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聲音和色調上的細微顆粒,像是從未來倒退著走回來,不遠萬年地來拜訪我們,指點江山。

「他們」確實也看起來是比「我們」蒼老。某種程度上,這群香港紳士其實還是越華藉以了解古老中國的一個窗口。中國雖然就在腳下,但歷史好像附著在他們身上,有著說不上來的陌生感。他們帶來的宋瓷、捲軸像是一個個時光旅行的拼圖,一個個上門,靜靜被鹵素燈照射著,就像是家裡的門客,專教越華關於中國的歷史。話說回來,說不定這個兒時客廳的記憶,也是後來越華總是在藝術館辦公室擺局招待養士慣例的早期版本。

藝術館智庫所談出來的規劃雖是內部的決策,他們各自回到媒體中心之後,也會將這些決策變成他們的一手消息。人們若真的讀起來這些新聞,其實很難確定那些方向是與會的媒體編輯們所貢獻出來的點子,哪些是館內策展人所提出的。實際上,這個展館真正吸引人的原因,還不是它極度開放的制度——這種開放性格所加強的,反而是它的神秘性。這個座落在海灣臂膀上的私人藝術館,除了立面和大堂以外,網絡上並不能搜索到任何關於她們的展廳和藏品的照片。謠言沒有素材,卻仍舊漫傳。就其原因,也許還是因為越華的身家背景。要知道,在媒體時代下,中國富豪們開始他們私人美術館的建設之旅。美術館代表的是他們在重要場合中的名片,如果一個人沒有創業神話的話,那總得有些什麼吧。不太一樣的是,越華噤口不言明的正是她的事業,這座個人的珍奇櫃於是就成為外界唯一探測她財富和社會地位來源的入口。對此,她僅僅聲稱,這間藝術館是她知識的源頭。人們猜測,也許這個藝術館還是通往財富的窗口,因為在她們的展覽項目中,你總可以看到一些與未來學相關的人名,這些人無不跨足文化和科技產業。是了,證明她們與科技業的關係緊密。

不過,我們對於這些項目的了解,目前僅有透過親身體驗的人口述而知。有人說,展廳其實就在越華的大腦裡,她的雙眼比銀翼殺手中那複製人的眼球還深不可測。觀眾要像是銀翼殺手一樣,透過眼球走入她的視覺記憶。探索。他們說,她本人就是一座美術館的化身,而我們的討論,其實也都是在她的腦海中進行。

關於這個說法,有個黑暗的版本則是,進到這個美術館的人們,其實就像是宮澤賢治所寫的恐怖童話《要求很多的餐廳》一樣,進入的食客其實是被吃的人——在這美術館中的觀看者其實是被觀看者,你的信息正被採集,最終連接著這個座落在經濟特區邊境的美術館和一旁科技業共謀共構的不當牟利。

你似乎像是大多數讀報的人,因為這樣的謠言而遲遲沒有實地參觀,但止不住的好奇星不免讓你花了不少時間搜集起人們散播的故事。

但是,要怎麼破除對於未知事物的迷思呢?如果不實際接觸,故事線索只會越來越龐雜。先試著捎信給藝術館,這不啻是個好方法。相對安全,不在網絡上留下蹤跡。你提起筆簡單說明來意:

「最近陸陸續續讀到了一些關於貴司的報導。因為好奇,便想安排時間過去看看。沒能找到當前展覽的信息。想請問,不知道能否介紹一下呢?」

為表示你的老派,合理化你不以email聯絡的事實,你再加重陳抒了對這座藝術館所掀起的輿論,並提出你的觀點。「現在的美術和我們年輕時看的是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很簡單,一些比較新奇的事情,就只是地下的。從不登堂入室。」是呀,你年紀越大,越發覺得從新聞和藝術領域稍來的消息只有更加光怪陸離的趨勢,襯出生活的索然無味。

走筆至此,差不多是你年輕時代寫的情書的長度了吧。折信、封膠、投遞,這些動作像是喚起一串指令一般,一步走,其他腳步就跟上,跟著心裡好像一下年輕不少。

還真的回信了。

對於改革開放,你總想就是個口號。現在盯著紙面上的字跡,其實它更像是一種牽連幾萬萬人命運一般的指令。這四個字讓1978年之後的中文世界發生了空間扭曲,或者說,一切1978年之後的改變,都籠罩在這個神秘的口令之下。現在的深圳,好像香港以前經歷的亞洲奇蹟。對現下的你來說,亞洲城市的速度像是實驗室中的離心機,背後應證的除了經濟上的奇蹟,更多的是離心力所帶來的危機感。

你攤開心中的香港地圖,就像是越華那樣對著圖紙空想。你沒有那種現今深圳人會希罕的東西。但,也許這個東西會符合主題也說不定:

像是訣別信——

你年輕時每每寫完一篇稿子,總會轉給親密朋友要聽他們的意見,實際上不過是電影《2046》裡的周慕雲想像著一位為他代寫作的蘇麗珍。這兩行話像是同人對經典的擴寫,折射出的是全片的情動結構,好像周慕雲對樹洞最終所投下的暗語。那個敬語的「您」指的便是神交已久的蘇麗珍了。而它對入戲之人說出劇名,也是一串離開王導的密碼。這兩句話,从原片的脇下滑落出来,脱離故事整體。但它延續著原片的南國潮濕氣味,便仍能暫時充當《2046》的入口,見字如面。

對,這句話是太過動情的。但再細看,卻也像是對香港的讖語——

下聯的花樣年華是97回歸所佈下的時代陰影,也是香港曾為東亞奇蹟一員的榮幸。片中,王家衛引用了劉以鬯的小說《對倒》:

「對倒」譯自法文Tête-Bêche,指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花樣年華》中的周慕雲和蘇麗珍因為對方伴侶出軌而開始親近,四個人開始交錯出正負兩面。你揣摩著下聯,而下聯又是上聯的對倒,要一對戀人五十年不變,確實是太難了。這是改革開放佈下的情意結,放在時空膠囊裡面。你想著,那不正好送給這檔展覽,短短兩行字,卻是意味深長。

它是——

這裡是銅鑼灣蘭芳道金雀餐廳,王家衛拍片多次取景之地。前些日子竟然歇業,便掛上了這塊牌子。你和你的蘇麗珍失聯後,曾第一次推門進到這個昏暗門楣的城市角落。所有王家衛拍片之餐廳的食物都並不美味。你當時為了施展風情而帶著新人追尋那屬於影迷前度的回憶,每次點餐時每每大方佈陣,卻總是敗興。不過,這也證明了,這些餐廳的空間永遠屬於膠片電影了。金雀餐廳虛擬現實般的場景,維繫的僅僅是電影中的60年代,也是前度在城市裡留存的低保真影像。

***

前度早已不在了——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正式道別。

大體而言,要讓最不願舊事重提的人們開口,至少要有對的觀眾。你可以像是樹洞,投以絕對的靜默和無害的外型,或能不動聲色地收到各種駭人故事;反過來說,灑脫的眼神,也未嘗不能吸引那些打算蟬蛻那樣脫下沈重往事的人們。初次見面,越華輕巧的眼神特別年輕。剛才走過紅樹林和海上世界的牌匾時,你就不禁想,這裡的一切事物,比起他們在香港的同款要年輕不止20歲。

凡是事物不蒙時間的塵,走起來總是灑脫很多。

你看了一眼越華,繼續說道,前度不是不曾向你正式道別。但,說到底,也沒有什麼道別是一刀兩斷。你和情人的過去已經結束,但正是這段過去牽制著你和她的未來。過去可以被壓抑,但無法抹除。只能讓傷疤上再被劃另一個人劃上另一道痕跡,兩三道傷疤繫起來的疼痛跟一個傷疤其實也差不多。

這天,他們圍繞著這個故事,就像是不同組合的對倒,聊了一個下午。香港的記憶的影子中,其實也都存有深圳的形象。像王家衛的電影總是尋找一個逃逸的它方:布宜諾斯艾利斯、馬尼拉、2046。她們都像是香港,一塊塊在當代中國之外的華扈飛地,卻也為香港提供解答:出走就是未來。反過來說,深圳同樣也是一代人出走的終點。兩城如同對鏡互照,差別在於,這城還沒有香港那麼多的無解死局,對深圳來說,速度就是答案,它令僵局不至於堆積在同一個角落。

這是香港和深圳之間最大的差別:沒有足以揭起政治和情感衝動的秘密。

Tags:

Subscribe my Newsletter for Daily Inspirations from Design & Art. Let's stay updated!

@2025 – SCREEN Inc.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