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何辜負我們

《直行!無需轉乘》展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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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體驗到過去的都市文明所未聞的一種移動上的自在,但移動卻也成為了負載最多焦慮的日常行動。」

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1977 [1]

由韓國視聽館(Audio Visual Pavilion)[2] 策展人玄始源(Seewon Hyun;현시원)策劃的展覽《直行!無需轉乘》(GO WITHOUT TRANSFER),名稱源於2021年一篇關於從首爾到釜山「直達鐵路」建設規劃的新聞報導 [3] ,強調南韓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快速、便利與可及性,一方面反映出南韓社會自1960年代以降在生育率、死亡率、城市擴張與經濟成長等各面向上的劇烈變化 [4],另一方面,則暗指南韓長期以「效率」作為導向的政策架構,講求改革成效立竿見影。 與此同時,該檔展覽的主視覺則取用了首爾地鐵路線圖,上頭星羅棋布的「轉乘站」彷彿已是對《直行!無需轉乘》口號不言而喻的駁斥。作為城市想像的隱喻,「直行/轉乘」之間的對立與裂解,為展覽設定了核心題旨,並揭示了南韓現代化進程中實際上隱含的複雜與矛盾。伴隨著經濟的壓縮成長與快速民主化過程,也有一系列的社會副作用隨之而來,正如作家金振京(Jin-kyung Kim)1997年一本書名令人憂心的精闢詰問:「一個在30年內經歷了300年的人,要如何真正成為自己呢?」[5] 姜信大 (Sindae Kang;강신대)的三頻道錄像〈Landscape Study S#1〉 以鏡頭構圖明確地區分出畫面的「前/後景」,刻畫著一位年輕男子置身於典型的後工業景觀 ── 煙囪、河畔、工廠與霧霾當中 ── 徒勞地沿著河畔而行,步伐未曾歇息,卻始終寸步不移。男子前進的方向與水流逆行,在無止盡的追求過程中,強化了這薛西弗斯式的人物形象,精準捕捉了曾被稱為「東亞奇蹟」的南韓經濟成長日漸趨緩、不平等加劇等現況 [6] ;同時,作為入口處的首件作品,它更為整檔展覽奠定了灰濛濛、性格冷淡又略帶虛無主義的情感基調。

姜信大,〈Landscape Study S#1〉,2023,藝術家惠允。

地下室的兩件錄像作品延續了同樣的疏離感,宋周爰(Joowon Song;송주원)以「舞蹈影像」(dance for the camera)為形式,將舞者置於「前景」,並在具編排而又略帶即興成份的舞者引導中,促使觀眾不經意地逐漸將注意力蔓延至「後景」中的都市景觀。〈I am a Lion〉 取景於首爾城南的太平洞(Taepyeong-dong),超過一半的錄像片段呈現出一位主角在屋頂平台上獨舞 ── 這個最能凸顯建築基地尺寸的地方。由於都市規劃不及應付這個郊區都市化(suburbanization)無比劇烈的地區,自1960年代以來政府採用「先遷移後開發」的姑息政策,建築物甚至坐落於僅有20坪的基地上。由於該片段大量使用「白天/夜晚」的交叉剪接,都市的樣貌在廣角、特寫的對比之間,使它看起來幾乎像是一部異樣的「觀光宣傳影片」。

宋周爰,〈I am a Lion〉,2019-2023,藝術家惠允。

宋周爰,〈I am a Lion〉,2019-2023,藝術家惠允。

〈PungJeong.Gak(風情.刻)- A Town with a Blue Hill〉 的拍攝手法大致相同,不過採用了群舞形式,舞者群目不暇給的肢體動作強化了口語(旁白、對白)的缺席。在一些片段中,當這樣的緘默與編舞中的間歇互相同步時,舞者群漠然的表情,彷彿有一瞬令他們化身為那些受噤聲、無視,並晃蕩於老舊街區中的群眾幽魂。

宋周爰,〈PungJeong.Gak(風情.刻)-A Town with a Blue Hill〉,2018,藝術家惠允。

策展人在2022年的一篇文章中以「立方體生態系」(큐브 생태계)描述這類都市規劃的現象特性。[7] 從《原罪犯》(2003)到《寄生上流》(2019),在視覺文化的範疇裡,狹窄的生活空間儼然已成為南韓階級差異的象徵語彙,在年輕世代中,更出現了像「地獄苦」(지옥고)這樣的自嘲俚語。[8] 在現代化進程的面前,「個人生活」不得不讓渡於更大的集體利益之中,生命被壓縮、集中在如同立方體般的空間。 如果說都市景觀的建構不只有「由上而下」的政策力量,金洙範(Su-Beom Kim;김수범)與胡尙槿(Sangun Ho;호상근)的作品,則呈現出社會學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稱之為「再現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的面向,顯示了個人如何為空間注入生活或文化的象徵意義。在錄像裝置〈Gallery Goers〉 中,金洙範透過手持錄像機捕捉了無數個美術館、畫廊與替代空間 ── 這些藝術史學者們稱之為「白立方」(white cubes)的空間 ── 的現場影像,不過這次不單只是為了記錄藝術作品或展覽,而包含了那些在展覽背景中或躺或臥、或行或坐的人們,與那些不曾為人所留意的個人時刻。從1994年一路拍攝至2015年,金洙範不僅記錄下南韓藝術場域的變遷,更反身性地記錄下「影像技術」自身的變遷,在低畫質的都市影像中,觀眾得以一窺這二十年來的社會遷徙與街景變化。

金洙範,〈Gallery Goers〉,2005/2024,水谷藝術提供。

在陣列的〈Mountain Nam and Weather〉 系列繪畫中,胡尙槿描繪了他在四年期間透過同一個窗框見到的景象,畫面中的南山塔隨著天氣情況、視野能見度所展現出的不同樣貌。儘管這種類型學(typology)概念最理想的表現媒材仍然是攝影;然而,正因為藝術家使用了色鉛筆,反倒真正體現了「再現空間」的創造性力量。意味著他不是為了在霎那間紀錄下窗外的一瞬景色,相反地,透過藝術家的長時間凝視,視線正在侵蝕著這個受窗框日復一日框限住的都市景觀,在色鉛筆的描摹下,想像力正試圖改變,並最終佔據眼前的景色。另外三幅〈No Parking〉 系列繪畫則更加直觀地表現出個體介入空間的力量,並指出想像力不只是藝術家的專利:水桶、三角錐與塑膠掃把,這些由生活常見物件組成的「禁停」路障,又何嘗不是都市中的微型景觀呢?

胡尙槿,〈Mountain Nam and Weather〉,2016-2018,水谷藝術提供。

胡尙槿,〈No Parking〉,2015,藝術家惠允。

具東煕(Donghee Koo;구동희)的作品〈BISANG-HORIZON: MINIATURE〉 則玩弄著「宏觀/微觀」之間的尺度遊戲,他以微縮模型的形式刻畫了散落於都市中的大型「公共藝術」,提示出光是觀看尺度、視角的差異,便會無可避免地造成人們關注焦點的不同。原先宏偉、紀念性的大型雕塑,在藝術家的重製中變得和藹可親,甚至出現了扁平化、卡通化的詼諧性質。公共藝術作為調節「都市-人行尺度」的物件,南韓的設置政策承襲自西方國家的「百分比法則」(Percent for Art),規定至少提撥1%的建設經費用於美化環境,最初即是試圖解決現代化都市貧乏、單調的都市景觀,卻在經年累月的實施中變成收效甚微的例行公事。具東煕以藝術手段回應藝術問題的方式,可視化了這個乏人問津的議題,更使它成為了整檔展覽環繞著公共與個人、進步與保守、直行與轉乘等二元思辨的「縮影」。

具東煕,〈BISANG-HORIZON: MINIATURE〉,2024,水谷藝術提供。

儘管策展人試圖以藝術承載的議題明確,並有著強烈的社會學傾向,然而綜觀《直行!無需轉乘》這檔展覽,其闡述性的文字量卻罕見地極低,將本文所提及的這些社會觀察保留於作品本身所提供的經驗感知,並最大程度地將詮釋權交還予觀眾。或許這樣的展覽對於熟悉南韓文化脈絡的觀眾來說 ── 是不證自明的,甚至能說作品與主題的關聯性極其精準,然而當這檔展覽今天置於台北(台灣)展出時,便顯得較為迂迴、晦澀。 在《直行!無需轉乘》這檔展覽所呈現的作品選件當中,觀眾可以看見儘管全球化壓縮了都市發展的時空狀態,實際上人們仍然不能輕易化約、抹滅都市化過程中與地方既有樣態之間有待謹慎調節的隔閡。1973年,當法國的協和號客機(Concorde)首次達成跨越大西洋的直飛壯舉時,其廣告台詞「未離開先抵達」(Arrive before you leave)為「現代性」留下了最為誇飾的口號與註記。然而,誠如這檔展覽所提示我們的 ── 適切的都市發展不只攸關於追求效率的經濟、技術或成長願景,它更涉及到在相異文化脈絡中的轉導、轉譯。 或許,有時候「轉乘」並不只是交通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而更可能成為我們在快速移動的過程中,重新調整步伐節奏、再次定位我們自身的一種適當方式,並以此回望我們一路走來的路徑,重新審視最初的出發點。如同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提醒我們的警鐘:「毫無疑問未來將不再有任何東西,只有目的地,出發點本身將會消失……」[9] 正是只在對於出發點的深刻凝視當中,人們方能開始真正理解自己是如何行至此地,而不至盲目地迷失在都市四通八達的發展幻覺裡。 畢竟,當人們過度聚焦於目的地時,沿途的景觀也將隨之不復存在。[SCR]  

[1]朱立熙. (2018).再會吧!公共人. 臺灣:衛城出版.

[2]  韓國視聽館是位於韓國首爾的一個極具影響力的藝術空間,除了作為研究空間和與藝術作品及藝術家連結的平台外,它也活躍於出版實踐。

[3]Lee, S. (2021, December 10). In 2024, it will take 2 hours and 40 minutes from Seoul to Haeundae, go without transfer. Money Today. https://news.mt.co.kr/mtview.php?no=2021121014124644976  [4]Asia Society. (n.d.). Population change and development in Korea. https://asiasociety.org/education/population-change-and-development-korea  [5]The Kyunghyang Shinmun. (2019, January 27). 30년에 300년을 산 사람. https://www.khan.co.kr/opinion/column/article/201901272032025  [6] Lee, K., & Kim, D. K. (2024). Compressed development, decompression, and diverging convergence in South Korea: Which varieties of capitalism in contemporary Korea? Review of Evolutionary Political Economy, 5(1), 173-200. https://doi.org/10.1007/s43253-024-00117-1  [7]TheArtro. (n.d.). The Seoul art scene: Current trends and future directions. https://www.theartro.kr/kor/features/features_view.asp?idx=4700&b_code=10e  [8]這個俚語來自南韓三種典型的低品質居住空間的名稱首字:地下室(지하방)、屋頂房(옥탑방)和考試院(고시원)。 [9] Virilio, P. (2005). Negative horizon: An essay in dromoscopy. Continuum.   *標題圖片: 《直行!無需轉乘》展覽主視覺,設計師:沈揆善,水谷藝術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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