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螢幕觸碰你

線上展演、網絡與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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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位全球化下的「視訊」社會關係

數位全球化的浪潮襲捲而來,越來越多的工作型態與社交生活是透過網路進行跨時區、跨國界的連線。處在跨國生存狀態的勞動者,因赴國外求學與工作,而遠離故鄉,經常面臨與親人和愛人分離的處境,這種分離造成的不穩定心理狀態、脆弱感與孤獨感。在疫情封鎖國界的狀態中,急遽且加速地彰顯出來。旅居國外的人想家卻難以回家,愛人想見面卻只能隔著螢幕視訊,這種交流的感覺有如隔靴搔癢,難以觸碰到痛點。當思念的人事物簡化成在螢幕上的一段聲音、光束、文字和表情符號,我們便深刻地理解到「觸碰」在人際關係的重要性,身體有其肢體語言,而幽微的、難以言喻的感知,似乎在穿過螢幕的時候,過濾殆盡。

這種過濾殆盡的狀態,也反映在疫情期間線上的行為藝術表演中,我們常看到這些最擅長使用現場的「氣場」與「肢體」的藝術家們,在螢幕上掙扎著尋找自己的身體。對我而言,藝術家所面臨的挑戰,不只是因為他們被迫使用自己不熟悉的媒材,更是因為實體世界的「某些東西」是無法被虛擬世界取代的。我並不是要回到一種保守的美學立場,只推崇「現場的表演」,或把它推舉成一種高於線上表演的藝術形式、比較「真實」的形式,而是希望藉由辨認出實體表演與線上表演的差異,闡述出「某些東西」的實際內涵,並在這個前提上思考實體的展演空間與虛擬的網路空間是如何影響我們的感官、身體和我們在當今社會中的生存狀態。這篇文章將透過介紹以「螢幕中介的親密關係與身體性」為主題的藝術作品,提供一些可能的思考方向。

荷蘭IMPAKT媒體藝術節:「現代愛情(或者在冷親密時代的愛情)」

2021年荷蘭IMPAKT媒體文化中心所策劃的藝術節,《現代愛情(或者在冷親密時代的愛情)》(Modern Love(or Love in the Age of Cold Intimacies))為主題,討論數位科技對親密關係的影響。希臘攝影師 Maria Mavropoulou 的作品《情人(來自家庭肖像系列)》(The Lovers (from the series Family portraits ,2017 – Ongoing),將兩個電腦螢幕放置在床上互相對望,螢幕白亮的光在黑暗的房間中,顯得格外孤單。這一系列的攝影作品,以直接扣緊「冷親密」概念的視覺畫面,揭開藝術節的主題。 

Maria Mavropoulou ,《情人(來自家庭肖像系列)》(The Lovers (from the series Family portraits,2017-On-going)。2021年荷蘭 IMPAKT 媒體藝術節:《現代愛情(或者在冷親密時代的愛情)》。黃祥昀攝影。

藝術家Marge Monko的攝影裝置作品《我不認識你,所以我無法愛你》(I don’t know you so I can’t love you,2018),將兩個 Google Home assistants 智慧聲音助理放置在展場,藝術家讓這兩個聲音機器人進行一場浪漫的談話,但是觀眾可以很明顯得聽出來他們對話之間的斷裂和強烈的機器感。聲音裝置的背後是大型的照片,照片是一對戀人的手部特寫,這兩隻手,好像碰到彼此卻又隔著距離,照片也被切成好幾段,表達出透過數位科技中介過後的人際關係,缺乏了實際觸碰的溫度。

Marge Monko,《我不認識你,所以我無法愛你》(I don’t know you so I can’t love you,2018)。2021年荷蘭IMPAKT媒體藝術節:《現代愛情(或者在冷親密時代的愛情)》。黃祥昀攝影。 

UP Project 公共空間線上計畫:觸碰我的觸碰 

根基於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家Karen Lancel 和 Hermen Maat的作品《觸碰我的觸碰》 (Touch My Touch,2021)  由 UP Projects for This is Public Space ,以網路藝術的形式探討隔著螢幕如何同步觸碰。登入作品首頁後,參與者必需要找到另外一個人,並傳送密碼才能一起進到作品頁面,網頁會先拍攝一張參與者的頭像,再將臉部標記上臉辨識的節點符號,當你觸摸自己的臉部時,另一方試著以滑鼠的方式點擊相同的地方,試圖讓兩位參與者彼此同步觸摸。網頁也列出一些問題請參與者互相討論:當你在碰觸的時候,你的肌膚感受如何?你有辦法認同你的數位身份嗎?當你跟著對方在數位空間提供的觸摸軌跡時,你的感受是如何?最後,網頁會產出一張將兩張臉部肖像結合在一起的臉,提供參與者下載,象徵著互動過後的親密感。相較於《情人(來自家庭肖像系列)》與《我不認識你,所以我無法愛你》觀眾必須要在美術館或藝廊的現場觀看,《觸碰我的觸碰》完全是一個線上體驗的作品,它讓觀眾直接回到在螢幕中觸碰的情境,並在這個情境中設計與人互動和透過滑鼠中介的觸摸,令人意識到數位工具在觸碰中扮演的角色。

荷蘭阿姆斯特丹This Art Fair 藝術博覽會:行為藝術作品《螢幕房間中的親密關係》 

李佼佼,《 螢幕房間中的親密關係》( Intimacy in the Screen Room,2021)。2021年荷蘭阿姆斯特丹 This Art Fair 藝術博覽會。攝影:Friso Spoelstra 

同樣的主題也有藝術家以完全線下的現場表演呈現,中國藝術家李佼佼的表演《螢幕房間中的親密關係》( Intimacy in the Screen Room,2021), 以行為藝術加動態影像投影的方式,討論了人們使用螢幕時在虛實落差之間,產生的寂寞感和孤立感。一開始她在一片充滿海洋的影像中,寫下並朗誦這首詩:「我反覆地來到海邊/我在等著大海枯竭/我在等著天空碎掉/我在等著愛情結束」。接著她拿起一面鏡子,將投影機的光反射至投影的海洋影像中,此時海洋之中也有她自身的影子,她好似拿著這面鏡子的反光,試圖捕捉自己虛幻的影子。最後,她將鏡子和手機轉向觀眾,慢慢地讓在場的每個人,看到自己 —— 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與手機裡的自己。她慢慢走向表演場地中間的投影機,最後一腳踩破地上的水袋,那一瞬間,觀眾突然從寧靜的觀賞狀態跌了出來,感到藝術家的身體是在現場的。這個狀態似乎真實得太虛假,又虛假得太真實,好像踩破了她為我們塑造的美麗幻象。這一刻也像是當我們與戀人視訊完後,將螢幕蓋上的那一刻,不管剛剛聊得再開心,好像都瞬間消失了,是一種很輕盈又不真實的感覺。李佼佼也表示,這一刻除了使觀眾震驚得回到現實之外,她自己也因為冰涼的水滲入自己的皮膚、穿透骨頭,提醒了她自己的身體在這虛幻中,仍確確實地存在。

在訪問李佼佼的時候,她說到:「每當我與戀人視訊完、蓋上螢幕後,總是感到一陣空虛。在短時間的視訊中,我們沒有感受到我們的關係有什麼變化,但其實螢幕的後面一切都已經開始悄然改變,螢幕已經在我們還來不及意識到的時候,塑造我們的語言、情感軌道和交流方式,使我們的親密關係變質。很多事情其實是一個擁抱就可以解決的,但是在螢幕上我們只能用語言進行交流,身體在這個親密關係中是缺失的。不管我們多常視訊,當我再次與遠距離的愛人相見的時候,我們還是覺得很陌生,總是要握著彼此的手許久,才能慢慢找回熟悉的感覺。」螢幕看似讓我們可以不斷「零距離」地聯繫,但當你身旁出現一位可以真正擁抱你的人,那在螢幕空間中的孤單,就會突然無限地放大,好似從虛擬懸涯中嘎然掉落。   

李佼佼,《 螢幕房間中的親密關係》( Intimacy in the Screen Room,2021)。2021年荷蘭阿姆斯特丹 This Art Fair 藝術博覽會。攝影:Friso Spoelstra 

亞洲、歐洲、拉丁美洲跨國連線《身體介面藝術計畫》

由本文作者黃祥昀與阿根廷/烏拉圭藝術史研究者 Daniela Ruiz Moreno 共同策劃的《身體介面藝術計畫》(Embodied Interface Project),邀請日本行為藝術家 Yuki Kobayashi 進行線上表演《我或者另一個》(I or Another,2020) ,作品以網絡親密性(net intamacy)為核心概念。 相較於上述三個作品,討論螢幕親密關係中的心理狀態,如科技溝通帶來的失落、寂寞與缺乏觸覺身體感。Yuki Kobayashi 的作品,則藉由探索自己身體通過螢幕中介和網路空間後,其「物質邊界」因為網路空間的媒介特性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思考我與其他人在網路社會中的關係。 

Yuki Kobayashi,《我或者另一個》(I or Another,2020),由黃祥昀與Daniela Ruiz Moreno共同策劃的《身體介面藝術計畫》委託製作,國藝會贊助。  

具有流動性別認同的 Yuki Kobayashi 設計了一個類似科學實驗室的空間,將自己的精子,放在手機放大鏡下,並即時轉播給正在看線上表演的觀眾觀看,讓大家能近距離觀看精子流動的狀態,另外一個螢幕顯示的則是,他逐漸把精子用試管取出並加入黏土攪和在一起,最後放入絞肉機中,在這些黏土通過絞肉機後,形成長條狀的、硬化的雕塑。他也在表演指示中,引導觀眾能夠任意放大與縮小螢幕的視窗,並自由選擇要聚焦在放大的流動精子還是製造雕塑的過程。

Yuki Kobayashi,《我或者另一個》(I or Another,2020),由黃祥昀與 Daniela Ruiz Moreno 共同策劃的《身體介面藝術計畫》委託製作,國藝會贊助。  

透過提取自己身體中的流動的物質,變成堅硬的雕塑,這件作品以別出心裁的方式,思考物質身體進入螢幕與網際網路時,因為網路媒介形成的框架,如何影響人們對身體的詮釋與觀看方式。作為一個擁有男性身體的表演者,他意識到自己的權力和這個身體所背負的種種符號,精子作為陽剛的代表和親密關係最直接的符號,在這件作品中經過不同層次的轉化:首先,變成一個科學實驗中的冷冰冰的觀察對象,也呈現出我們用手機螢幕觀看時,鏡頭作為人類視野擴張的功能。表演探索了身體內部與外部的邊界,身體在介面之中、在網路空間之中是如何轉化的,藝術家直接把身體中最私密的,只有在親密關係中才會被戀人看到的精子,移置網路空間,並將空間設定成冰冷的實驗室,也從展演形式,表達了另一種經過科技中介的「冷親密」。

接著,當影像進入到網路空間中觀眾的「視窗」,觀眾擁有權力移動甚至可以移開視窗,表演影像不再完全由藝術家掌控。也藉此重新再現平時線上觀眾在觀看與性/性別的影像時呈現一種短暫的「匿名的共時性」。因為表演時不確定觀眾是誰,也不知道觀眾的身體反應是如何之下而結束的。表演後,只能得到幾句留言與表情符號,卻無法像現場表演一樣感受到整體的氛圍。這也就是說,雖然線上表演在網路上提供了一個短暫的「共時空間」,但這與實體表演中表演者能跟與觀眾互相感知,或互相看到彼此有很大的差距。

最後,在線上的時延表演(durational performace)中,藝術以試管提取精子,加入黏土,放入絞肉機中,慢慢地轉動,並逐漸變成固態的、堅硬的雕塑作品。雕塑作品在網路表演結束後,留存下來。我認為堅硬的雕塑作品凸顯出網路表演中數位元素的脆弱性,當表演變成一串影像、電流、光束透過螢幕傳遞給觀眾,表演本身的物質性存在於何處?科技裝置因此變成表演的一部分,甚至從某個角度來看,是表演的全部,而當觀眾能意識到這個雕塑,在表演過後,確確實實的存在表演者當下表演的實體空間中時,也就能意識到虛擬的空間具有幻覺和脆弱的性質。整體而言,整個製作雕塑的過程,更讓人反思網路中的虛擬性與實體世界中活生生的、具有物質性的雕塑,兩者如何在表演過程中形成「實體空間」與「網路空間」的辦證循環,這也是為什麼作品命名為《我或者另一個》(I or Another)的原因。 

網路視訊與身體的多重關係 

情人(來自家庭肖像系列)》以攝影作為媒介,捕捉了沉靜凝結的孤單時間感,帶有一種詩意的惆悵;《我不認識你,所以我無法愛你》則透過攝影裝置與科技裝置 Google Home assistants 將溫暖的雙手照片與冰冷的科技並置,在透過霓虹燈的效果讓兩隻無法碰觸在一起的戀人手部特寫影像轉化成一種帶有科技感的雙手,顯現科技所帶來的親密冷感 ;觸碰我的觸碰》則完全以網頁的方式呈現,直接讓觀眾的場域進入平常隔著螢幕視訊的「現場」,雖然參與者是自己觸摸自己,但是透過與他人遠端連線,以滑鼠同步觸碰,實體與虛擬兩層感受同時疊在一起,也因為與對方的互動,使科技不再冰冷,變得趣味橫生,這件作品也令人反思虛實同步觸碰和實體觸碰的差異為何?我們跟自己的數位身分又有什麼樣的關係?當我的數位分身被他人碰觸的時候,「我」的實體也算是被碰觸了嗎?

我或者另一個》則更進一步討論在虛擬空間與實體空間表演中,藝術家身體的脆弱性,在虛擬空間因為觀眾的匿名和數位訊號取代肉身的關係,我們對於藝術家身體的認知不是現場中完整的一個人,而是各種不同的鏡頭語言、數位訊號,表演後藝術家所做的雕塑是一個可以「留存」下來的物質,藝術家透過這個可以觸摸與保存的物質形成對比,彰顯出數位身體的脆弱性。螢幕房間中的親密關係》則回到了實體世界中的「現場」,觀眾必須要在現場花一段時間,並與表演者出現在同一個時空,才能完整的體驗到這個作品,當表演者拿著一面鏡子與手機,直盯盯地對著觀眾看,也同時逼著觀眾看自己的影像時,觀眾似乎可以強烈的對比出藝術家身體的現場性與手機裡的幻影,這個表演的最高潮是當藝術家踩破水的那一刻,象徵影像幻滅,回到身體現場中的真實,也宣告了藝術家的立場:唯有我們的肉身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水的冰冷,才是真實的。數位空間的觸碰,像是一道流沙,滑過我們的手,抓也抓不住。上述的作品都讓我們從完全不一樣的視角,反思、體驗與感受,在「視訊時代」的我們是如何碰觸彼此、如何理解真實、如何成為一種虛實結合的「後人類」。 —[SCR]

Header Image: Marge Monko,《我不認識你,所以我無法愛你》(I don’t know you so I can’t love you,2018)。2021年荷蘭IMPAKT媒體藝術節:《現代愛情(或者在冷親密時代的愛情)》。黃祥昀攝影。

本文為國藝會與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之「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 -「雲的藝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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