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且面無表情的頭像、全身沾滿血跡且留有臍帶的無頭生物、牆角下伸出無數個血色舌頭 …。河仁順 [1] 的創作總教人感到不安、詭譎,與顫慄,宛如一根細針插在心上,讓人無法大口呼吸,遑論喘氣。她的作品直指現代社會裡的結構暴力、歷史時代的殘忍、集體虐殺的冷酷無情。這是她以及我們所處的世界,只是我們選擇刻意忽視不見,河仁順卻強迫我們面對。
腳趾甲
河仁順出生於 1968 年的南韓首爾,是來自北韓流亡者的第二代,家裡有一位姊姊、一位妹妹的。河仁順的父親原是北韓龍岡的望族,家族後來被共產黨人盯上,財產被充公,房子也成了共產黨人的辦公處所。河仁順的父親因此很早便加入南韓的軍隊、參與韓國內戰,視共產黨為仇敵。河仁順的母親則是在九歲的時候與家人逃難至南韓。那年是冬天,氣溫極低,母親在渡江的時候雙腳凍傷,失去了腳趾甲。河仁順的父母在釜山相親結婚;在她的回憶裡,父親外表上是一位聰明、幽默的人,也是一位圍棋高手。但是這些無法掩蓋他對命運的深刻憤怒,也無法排解他流亡至南韓後的疏離感。父親因此後來沈迷賭博與酒精,很少回家,並且多次嘗試自殺未遂,所有的家務都由母親負擔。河仁順很晚才明白原來父親患有創傷症候群(PDST),唯一能慶幸的是他從未對家人暴力相向;她承受的只是父親的缺席,以及毫不關心的冷暴力。河仁順說,小時候的她從未有家的感覺。
「這不是我的作品!」
但這一切並沒有阻礙河仁順成為一位藝術家。河仁順小時候即展現優異的美術成績,在高中老師的鼓勵與堅持下,最後獲得大學四年的全額獎學金,進入首爾大學美術系雕塑組就讀。她在學校名列前茅,總能做出令人讚賞的作品。畢業後河仁順成為相當成功的全職藝術家,多次獲得獎助與個展的機會,也受到數個委託製作的邀請,甚至在兩間學校裡教書。這個時期,河仁順的作品大多是具像、寫實的人物雕像。然而,流亡背景與家庭缺失的陰影仍在她的心底揮之不去;儘管在事業上獲得成就,河仁順打從心底深處感到格格不入,甚至覺得那些創作根本就不是「她的」作品。同時間,南韓激烈的社會與政治也不斷衝擊著她,讓她逐漸從重視技法的現代主義創作轉向重視議題的當代藝術,並深信藝術必須回應當前的社會與政治現況。對河仁順來說,優渥的工作、美滿的家庭卻成了迷惑自己、困住自己成長的甜蜜陷阱。這樣的狀況在結婚、懷孕生女後更為劇烈,最終患上產後憂鬱症。
Insoon Ha, Face, 2011-2013, Courtesy of the artist.
2004 年,河仁順毅然決定放棄一切,與丈夫帶著兩歲的女兒前往加拿大,展開新生活。始料未及的是,前方等待河仁順的恐怕是她人生最艱困的時期。從未出過國的她,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度攻讀藝術碩士學位,同時還要照顧年幼的女兒。河仁順每天必須先在聖凱瑟琳斯接送女兒後,再開車穿越邊境、前往美國紐約州的水牛城上課。每日開車來回需要四個多小時,許多課程也因此必須遲到或早退;在校時間並不長而被同學疏遠,也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創作。加上巨大的學費與生活、託育開支,以及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讓她多次以淚洗面。即便如此,河仁順還是成功取得了學位,並且舉辦了十分出色的畢業展。
賤斥與母性
河仁順的創作在這個時期也產生巨大的轉變。除了在西方的藝術訓練,女兒的誕生與成長更是關鍵。母性情感是河仁順眾多作品的主題,但是她所描繪的母性情感並不只是單純、全然正向的母愛,而是摻雜了精神分析式的、同時也是結構壓迫性的、許多的「不得不」、許多負面意涵的賤斥與排除。雖然在克莉絲蒂娃的理論分析中,「賤斥」指的是嬰兒為了建立自己的主體性,而必須推離、排除母親的一種負向原生情感。[2] 但是如果異位思考、同理而論,當母親分娩時,也未嘗不會擁有一種為了新生、為了重新建立自身主體性,而必須推離、排除胎兒的賤斥情感。更不用說在因生育至上而貶低女性的社會裡,懷孕與育兒對女性核說是多麼不友善、有害、犧牲的事。在這樣的社會裡,母親不是偉大的天職,而是強加女性身上、使其不得不犧牲自身主體的道德律令。
Insoon Ha, Mother Story, 2004, Courtesty of the artist.
這個母性情感的雙面性,出現在河仁順數件的作品裡。例如 2003 的攝影作品〈Mother〉,一位人類母親懷抱、哺乳一隻畸形混種的生命;同樣的混種胎兒也出現在 2004 的裝置作品〈Mother Story〉當中,身上連接數根營養管,懸在半空,管中的液體不斷來回輸送,下方不遠處是一具無頭的人類母親塑像,蜷縮於牆角。兩件作品都藉由畸形混種的胎兒,象徵生命背後的「不得不」:它的本質是被推離的、被排除的、非自願生成的(對胎兒或母親都是)。這個被排除的裸命,也因此同時代表了社會裡被視為不正常、不被認可、在被賤斥的弱勢。另一方面,這個畸形生命體其實也是河仁順的自我認同與投射;身為在南韓生活的北韓難民後代、以及生活在北美語言不通的亞洲人,河仁順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不被主流社會所認可的、邊緣的、被視為正常之外的、弱勢族群的疏離與孤單。河仁順的作品同時抓住了母性情感的雙面性,以及這個雙面性所指涉生命誕生的情感動力。的確,生命先是誕生於痛苦,才有後續的喜樂;而同樣地,母性情感不僅是原初的賤斥,也包含了在清楚明白這個原始的痛苦之後,對於自「自身」產出的「他者」的同情與共感、重新包容與回歸——而這同時也是自身的回歸。這是母愛的真正質地;透過母愛,賤斥與愛的情感得以同時存在,母親與女兒(被排出自身的他者)合為一體。
PATHOS
河仁順自許為一位母親、一位女兒、一位藝術家,而她的義務是盡可能地同情共感於弱勢族群。她不希望她的作品成為有錢人們的裝飾,而是希望能感受到人的苦難與不幸。河仁順認為如果一個人沒有生過病,便無法知道生病的人如何生病,也無法知道生病的感受。她的創作並不是單純的再現苦難,而是透過藝術表現將苦難昇華,並且在這個昇華裡,揭露生命裡賤斥與關愛並存的雙重本質。她的作品於是觸及現代社會裡以及歷史上的各種不幸與不義事件,諸如紀念南韓世越號沉沒事故罹難學生的〈Dirge〉(2023)、討論慰安婦議題的〈Supply〉(2004)、處理美國在軍事與政治上於南韓的長臂影響的〈Tongues〉(2003)與〈Taste Pant Obey〉(2003)。
Insoon Ha, She, 2007, Courtesy of the artist.
河仁順自認自己是沒有權力的弱勢——她只是個家庭主婦,英文也不是很好,而且沒有工作,只是一位藝術家。但是,至少在藝術裡,她可以用尖銳、挑釁的姿態與方式,進行創作。因此,她作品裡的各種不安、詭譎,與顫慄,全是她對這個我們刻意忽視不見、充滿結構暴力的社會,無聲的怒吼與反抗。河仁順認為,藝術作品沒辦法能直接改變人們的生活,但至少她可以做到刺激觀眾,讓他們感受到一些事情、感覺情緒。Pathos 這個字指的是作品裡激起人們悲傷、憐憫、同情等情緒的特質,而河仁順的創作無疑地皆以此為目的,並且也都成功地喚起觀眾們的同情與共感,而同情與共感正如前所述的,是將主體與賤斥的他者重新結合的母愛的基礎。—[SCR]
[1] 河仁順網站:https://www.insoonha.ca/
[2] Kristeva, Julia. 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24.
*此次專欄為台灣策展人朱峯誼 2024 年於紐約 ISCP 進行策展駐村時與當地藝術家與策展人的訪談整理。訪談對象包括其於 ISCP 認識的藝術家與策展人、以及與駐村研究主題「神秘主義在美國現當代藝術裡的應用」相關的藝術工作者。該駐村計畫為文化部「選送文化相關人才出國駐村交流計畫」補助支持。
*Header Image: Insoon Ha, Dirge,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