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般的複數未來

訪談 2024 年威尼斯藝術雙年展菲律賓國家館的策展人卡洛斯·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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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年對卡洛斯·奎江(Carlos Quijon, Jr.)來說無疑是收穫豐富的一年。他最新的策展「Ahmad Fuad Osman: Archipelagic Alchemy」在 International Studio & Curatorial ProgramISCP)舉行,並且即將展開在紐約 MoMA C-MAP 計劃的研究工作。同時他也獲邀為今年威尼斯藝術雙年展菲律賓國家館進行策展,是該館史上最年輕的策展人。

奎江自年輕時期對創作、寫詩即有濃厚的興趣,因此在就讀法學院之後毅然轉換跑道,開始撰寫展覽與藝術相關評論。隨後他進入菲律賓大學藝術研究所學習,師從派崔克‧佛洛雷斯(Patrick Flores),並且共同合作。奎江陸續參加香港 Para Site 以及國際獨立策展人聯盟(ICI)的培訓與活動,並曾經擔任首爾 MMCA 以及 Transcuratorial Academy 的研究員。他的策展生涯就此展開。

複數東南亞:自多元至結緣

因為出生背景的關係,奎江的策展興趣以東南亞為核心。多元、異質、結緣(affinity)是他過去策展實踐裡常出現的概念。[1] 奎江認為東南亞一詞本身包含許多的異質性。在地理上,東南亞擁有群島,也擁有與大陸相連的巨大半島;它有淺灘海洋,也有高地森林。在人文上,東南亞更是包含眾多族群、眾多語言、眾多文化,以及眾多的宗教信仰。對奎江而言,東南亞是複數的,而這個平面的複數性在過去歷史縱深裡的全球化發展與交流下更趨複雜,並且在不同的路徑裡逐步形成與不同區域的關係,例如東亞、歐陸、北美與非洲。正由於「東南亞」這個稱呼並不是基於某種共同性,而幾乎是被強制冠上的區域集合名稱。同樣地,奎江談的「結緣」也不是建立在東南亞的同質基礎上、向外放射的連繫,而是藉由發現各種不同的關係,進而看到東南亞本身更多的多元與異質。

Ahmad Fuad Osman: Archipelagic Alchemy 展場照。

奎江在 2019 年於香港歌德學院的展覽「行動教程」(Course of Action),[2] 便是以三個歷史作品/事件,嘗試論述東南亞的結緣。1955 年的《蛇魔》原是菲律賓導演傑拉多·德里昂(Gerardo de León)製作、菲語發音的電影。該電影的原版已佚失,目前流傳的是由一位藝術史學者在香港跳蚤市場意外發現的粵語版本。第二個歷史事件是 1960 年菲律賓大學曾經參與的、由香港本地工會所組織的勞工運動。最後則是 1994 年的電影《馬尼拉往事》,是活躍在台港菲的日本動作女星大島由加利的首部演出作品。展覽亦展出台灣藝術家蘇匯宇的作品〈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進一步連繫並且突顯台灣在當時跨國文化傳製裡的角色。

2021 開始的 Afro-Southeast Asia Affinities 系列計畫,奎江將焦點轉向東南亞與非洲之間的結緣。[3] 該計畫包含在新加坡、馬尼拉、釜山的三場當代藝術展覽,以及一場線上研討會。奎江認為在近期關於「亞非團結」(Afro-Asian solidarity)的討論裡,東南亞的角色經常受到忽略。然而事實上,東南亞可以說是最早倡議亞非結盟的區域之一;戰後首次大型的亞非會議,即為 1955 年於印尼舉辦的萬隆會議(Bandung Conference)。在奎江的研究裡,這場會議也與當時一度熱門的「馬菲林多」(Maphilindo)思潮有關。這個以「泛馬來人」為想像主體的學說不僅包含台灣,最西更涵括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島,成了當時馬菲林多邦聯制度的認同主幹。以此為背景,奎江參考「亞非團結」的訴求,將視角轉置於東南亞,提出「東南亞非團結」(Afro-Southeast Asian solidarity)的可能,藉此發掘更多屬於兩個區域的歷史結緣,包括兩區域裡的國家幾乎都同樣在 1960 年代解殖獨立,以及越戰時來到東南亞的非裔美籍士兵與其後裔等議題。

這個東南亞視角於是突顯出了認同形象的複數性,例如,越戰時期東南亞人民所遇見的 blackness,必然與當前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所討論的概念十分不同;前者可能摻雜更多外來者的想像,後者則是因共同經歷的奴役史而內部產生的正面認同形象。同樣地,Chineseness 一詞的意義,也因為漢族在東南亞的複雜歷史因素,而擁有更為異質多元、且正反不一的面向:它可能是當地華人社群在面對反華歧視時所凝聚的認同標的,也可能是中國政府推行大中華主義的符號工具。從這個角度來看,本質即為多元與差異的東南亞是一組萬花筒,透過多元繁複的對比折射,將結緣的標的物複數化。

Installation View of Courses of Action.

「群島未來主義」Archipelagic Futurism

這些因差異與結緣而產生的複數性,同樣呈現在奎江對於「群島未來主義」的思考裡。奎江將東南亞的複數性質引入,進一步將「時間」與「未來」複數化。 [4] 當大多數人談論的未來主義執著於一個、限定的、美好的、烏托邦式或是科技的未來想像時,奎江感興趣的是「複數」的未來。這個「複數」甚至也是多層次的:不僅不同區域、不同文化、不同族群,對未來會有不同的投射,甚至同一個區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會擁有不同的未來想像。在這個多重疊加的複數裡,隱藏著無盡量的線索與方向。

其實,2021 年台灣亞洲雙年展「未至之城」在彼時的台灣當代藝術圈即已引領一波關於亞洲未來主義的討論熱潮,但奎江認為彼此的差異在於,「群島未來主義」將歷史軌跡拋得更遠,甚至比未來主義最初被提出的 1900 年代更早兩百年,至殖民主義於全球濫觴的十七世紀。在這個時間點,群島、原住民族群、火藥與航海技術,透過貿易與殖民被串聯在一起。不同的未來軌跡彼此撞擊,直至某一方挾帶更巨量的資本與更誘人的願景而勝出。他在 ISCP 的展覽「Ahmad Fuad Osman: Archipelagic Alchemy」便是以 1667 年荷蘭用現今紐約曼哈頓島交換英國在印尼一座香料島的歷史事件為例,探究不同的帝國未來願景、不同的價值衡量,如何展現在當時西方列強對群島所有權的處置上。「群島未來主義」因此是歷史的、是原民的;藉由對「第一次接觸」時間點進行縱橫分析,展開複數未來的時空考究與推想。

Installation View of Courses of Action.

近年台灣社會裡的諸多研究與發展,亦讓台灣得以成為展開複數未來想像的一個重要節點。首先是海洋史觀的建立與發展,讓過去這座島嶼上各種複雜與多元的第一次接觸與交流被逐一揭露;這些接觸與抗衡同樣反映著眾多的複數未來,包括原民的、移民的、遺民的、王朝的,乃至帝國的、流亡政權的,以及現代公民社會的。其次,是關於台灣原住民族群與南島原住民族群的關係研究。訪談中奎江也提到,如果台灣原住民族是南島語系可能的發源地之一,那麼延伸發想,東南亞或許可以是思考、想像「台灣以外的台灣」(Taiwan out of Taiwan)的起點?然後或許,藉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解構台灣社會內部既有的主流權力結構、挑戰固有的台灣中心甚至是漢人中心的論述?從建立在多元差異上的集體形象,到區域結緣的挖掘,到藉由回歸歷史而生成的複數未來,奎江提出了許多創新有趣的視角。對於原本與東南亞即應有更為緊密連繫與結緣的台灣,其論述無疑具有進行一趟思想實驗旅程的潛力與價值。–[SCR]

[1] Affinity 有許多的翻譯,如強調 tendency 的「親和」、強調 similarity 的「類同」、強調 relation 與 kinship 的「親緣」等。編輯徐詩雨與我決定使用「結緣」一詞,一方面保有奎江所強調的關係 relation 的部分,一方面淡化與血緣有關的 kinship 意義,並強調歷史裡不同行動者們的參與特性。 

[2] 展覽相關網頁: http://www.para-site.art/exhibitions/courses-of-action/?lang=zh-hant

[3]  http://afrosoutheastasia.com/

[4]  關於複數的時間與未來,可以參考本文作者對張君玫著作《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所寫的評論文章〈通往生態化成政治/藝術的航圖〉,《今藝術&投資》第 379 期,頁 100。

*此次專欄為台灣策展人朱峯誼 2024 年於紐約 ISCP 進行策展駐村時與當地藝術家與策展人的訪談整理。訪談對象包括其於 ISCP 認識的藝術家與策展人、以及與駐村研究主題「神秘主義在美國現當代藝術裡的應用」相關的藝術工作者。該駐村計畫為文化部「選送文化相關人才出國駐村交流計畫」補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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